“納尼?真的是復興軍?!”駐滬總領事小田切看着過來報告的助手說道。
“是的,閣下。現在法租界方面都在傳這則消息,估計明天就要見報了。而法國人鑑於法俄關係,已經下令要把鄒容以及這些人的棺木都驅逐出租界。”助手是剛收到底下人傳來的消息,之前小田切說過有復興會的任何消息都要立即向他彙報,所以即使很晚了,他還是來了。
“消息是哪裡傳來的?確切嗎?”小田切忽然感覺這是個討好復興會的機會,他知道,之前這個復興會是拒絕和大日本合作的。
“是仙樂堂傳來的。說是法租界黃金榮的手下說的。”助手說道。仙樂堂是早前玄洋社辦的高級妓院,遍佈中國各地。因爲開設的早,它在滬上一千多家妓院中很有名氣,很多上層人士都喜歡去那裡。
“呦西。”小田切不再說話,不過也沒有讓助手離開,他想了好一會才道:“你明天去他們的大本營龍門客棧傳信,就說如果義士的靈柩無處安放,那麼可以移到虹口安葬,我大日本帝國將以國禮待之!”
餘慶裡,中國教育會總部,幽暗的房間裡即使點了煤油燈也是昏暗,不過比房間更暗的是諸人的心。這是一次滬上的擴大性會議,參會的有王季同、蔡元培、蔣維喬、金天翮、劉光漢、于右任、邵力子、王小霖、穆湘瑤等人,所討論的就是四明公所移棺一事。
最先發言往往是激進分子,一坐下劉光漢便道:“虞洽卿本不是好人,他買辦出身,認賊作父,斷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他平時會做人,藏的緊。你看,現在一有事就把麻煩往外推,這些洋買辦都是靠不住。我提議。把教育會的學生髮動起來,再讓這些學生帶動全滬上的學生。讓他們鬧起來,只要一旦死了人,事情就會鬧大……”
“什麼叫一旦死了人,事情就會鬧大?你想讓誰去死?”對於劉光漢的激進言論,蔣維喬最先開口反駁,學生都是他的寶貝,要鼓動教育會中的學生去死。他絕對不同意。
“那就花些錢,讓流民、癟三衝在前頭,當年虞洽卿保四明公所的時候,就是這樣乾的。那時的價錢是二十兩一個人。租界外閘北那邊流民多的是,我們就出三十兩,請一千個人也才三萬兩。”說話的是金天翮,他既心疼學生又想鬧事,於是就想了這樣一觀折衷的辦法。
“一千個人太多。三四百就夠了,不過光學生還不夠,還要發動商鋪罷市。”邵力子道。“還有讓那些給法國人幹活的洗衣工、傭工也要讓他們罷工。”
辦法是很好,幾人說完,大家都看向蔡元培和王季同。只待他們定計。不過他們兩人還沒有說話,穆湘瑤便道:“我們怕是很難做到上次那樣的,我們的影響力太小了。上次四明公所事件的時候,滬上人丁也就一百萬,可寧波人就有三十萬,而且寧波人開商行的多,手底下的夥計更不少,一旦鬧起來,差不多整個滬上一半的人都在鬧事,而我們纔多少人,就是全滬上學生也不過三萬多人。只要寧波同鄉會沒有說鬧事,這事情怕是難鬧起來。”
穆湘瑤本就是滬上人,對滬上本就很熟悉,現在又因爲要對付興武六,更是着勁去了解滬上的各種事情。在他看來,如果寧波人不參與鬧事,那毫無勝算。
“三萬人也是不少,不管其他學生來不來,就是教育會所屬的學生也有一萬多人。指望那些有錢人、洋買辦出來鬧事,還是不想的好。”劉光漢還是很堅持自己的看法,他又看向蔡元培,問道:“孑民,你是浙江人,和虞輝祖、虞洽卿他們熟悉,你能讓寧波幫站在我們這一邊嗎?”
蔡元培搖頭,他知道的秘密比一般人多,若是四明公所的會董不同意鬧事,他也是沒有什麼辦法的,他問道:“除了鬧事還有什麼辦法?”
于右任道:“若是靈柩移出公所,疏通滬上縣令,應該有地方放置吧?”
于右任爲陝西三原人,因作反詩被清廷革去舉人並通緝,去年亡命逃到滬上,入教育會,後又辦神州日報,和劉光漢的國粹學報同爲中華時報之補充。憑藉他逃命時官員私自報信的經驗,他認爲滬上官員是可以疏通的,這畢竟,私宜和鄉情很多時候是比朝廷文書更爲重要的。
“不行。因爲蔚丹一案幕後的主導者就是滬上道臺袁樹勳,他怎麼會有地方放置靈柩?蔚丹之死,他可是脫不了關係的。”王季同道。他已經把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了,其中的一些關節很是清楚。
“會審公廨還沒有受理此案嗎?”蔡元培知道事情很難,但是沒有想到事情這麼難,甚至王季同被抓捕,還死了兩個會員。
“沒有!會審推說化驗室還沒有化驗完畢,只有化驗完畢,確定蔚丹是毒死的,纔會開庭審理。”王季同道。
“那一定是洋人的託詞!這些洋人都不是好人。”劉光漢道,他本名劉師培,揚州人氏,家貧卻極重舉業,但自從癸卯年河南會試不中,他便不再返鄉而久留滬上,與教育會諸人廝混並加入了復興會,更把自己的名字改爲光漢。說話寫文都極爲激烈,前幾天還把在報紙上揭露德國霸佔山東之陰謀,更是想要和德國領事對辯,後來經蔡元培勸說,放才作罷。
“還是讓學生遊街的好,明日就是土曜日,學生下午都不上課,這些學生先鬧起來,法國人有什麼舉措,我們再想辦法。”邵力子道。
“是不是能這樣……”在蔡、王兩人就要讓大家舉手表決的時候,王小霖說話了,“之前的策略是通過官司揪出滿清,從而打擊滿清朝廷的威信,現在情況有變,原計劃不能實現,那麼能不能同意法國人的要求。把靈柩移出來……”
他人小言微,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劉光漢打斷了,“我們就是要和洋人對着幹。他們越是要讓我們移,我們就是不移!”
王小霖一被打斷。就不知道該不該往下說了,不過王季同知道他一向有辦法,便道,“你還是把話先說完吧,大家也聽聽,現在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
有王季同支持,王小霖點頭接着道。“拒俄一事,已是全國公認之舉,我會能有今日之規模,也全賴有復興軍在東北抗俄。若是我們把四具復興軍將士遺體身份公佈。然後再行移棺,英烈無處安放,那麼舉國都將爲之震動,此爲一;若是出了租界,滬上道臺等想要驅趕。那就將靈柩運至日本,日本此時留學生衆多……”
“砰”的一聲,王小霖話沒有說完,穆湘瑤便捶着桌子站了起來,他瞪着王小霖怒道:“我復興軍將士不是貨物。那能這幫搬來搬去的!要去日本,躺到棺材裡你自己去!”
雖然王小霖的提議甚好,但是當下卻是死者爲大,入土爲安,真要是運去日本,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了。王小霖一心只想着挑動輿論,卻沒有顧忌穆湘瑤等的同窗之情,當然,他是培訓班出生,和軍校生、工廠生不是一個系統,不過也正是因爲沒有感情在,他才能提出這樣的建議。
“可……”王小霖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惹毛了軍官系,還是爭辯道:“現在各處都已經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他們如果移出租界,若是滿清不願,那也無法入葬啊。”
“你……”穆湘瑤火氣已經上了頭,根本聽不見任何話,他只想着永番他們已經爲國犧牲,可是死後卻不能連安歸鄉里都不行,還要像個道具一樣搬來搬去,他拿去茶杯就把裡面的水往王小霖潑去,會議一時間大亂。
“杼齋!”蔡元培把他給喝住來了。
除楊銳外,對於軍校生影響最大的就是蔡元培了,此時他一說話,穆湘瑤便不好再發作,不過他心中悲憤難止,道了一聲“我出去了”便走了。
穆湘瑤一走,討論一時間便停下來,王小霖這邊用着手絹擦着衣衫,沒有發怒也沒有尷尬,他只是感覺穆湘瑤太感情用事了,這完全不是他要驚擾亡魂,而是滿清在一個勁的搞事,要想烈士亡魂早安,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引導輿論,讓更多的人知道滿清對內殘酷鎮壓、對外奴顏婢膝的本質,如此革命的力量纔會迅速壯大,滿清朝廷才能早日推翻。
會場沉寂了好一陣,于右任道:“小霖的提議是好,可是對犧牲之烈士委實不公。他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還是我們來吧。”
這邊委婉的拒絕,劉光漢卻又變了,他道:“如此一來,那輿論完全在我,這可不是滬上一地鬧事了,而是全國大鬧一場。前段時間林獬來信說,東京留學生已經上萬,那些可都是最好的革命種子,若是這樣一去,立刻便能激起義憤,反清之人將會更多,同時還可以揚我復興會爲國爲民之名聲,還能讓梁啓超那些保皇黨閉嘴,孑民,這可一舉數得阿!”愛的越深恨的越切。會試失敗劉光漢可是真和滿清徹底翻臉了,他現在是隻要能推翻滿清、有利於革命,那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幹!
“申叔!”蔡元培叫住了他。相對於他的激烈,蔡元培還是道學先生,很多事情都有原則,並不是從骨子裡反清的,教育救國在他心裡還是佔了很大分量的。
“還是舉手表決吧!”王季同作爲會議的召集人,今天晚上是一定要想出辦法來的。“贊同移棺的舉手。”
他話一說完,劉光漢就把手舉了起來,接着是王小霖、再是金天翮、于右任,穆湘瑤走後,房間只剩八個人,這裡是四票,結果還是不定。王季同看着沒有舉手的三人說道,“孑民、竹莊、仲輝,不移棺還有何策?你們真想讓法國人殺學生嗎?一旦開槍,那事情的性質就變了,這將不再是漢人和滿人的事情,而是華人和洋人的事情,你們可別忘記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排滿。”他說罷又看着邵力子。道,“若是我死了,只要對革命有利。縱使是粉身碎骨也無憾!”
王季同說完,便把手高舉了起來。蔣維喬和蔡元培對望一眼也是舉手,而邵力子,看見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自己,最後也是舉了手。王季同看見大家都舉了手,心中並沒有輕鬆,而更是凝重的道:“現在我們討論一下,明天應該如何施行吧……”
翌日清晨。王季同剛起牀,俞子夷就尋來了,他一見面就道:“先生,真的要把永番他們送到日本去嗎?”
王季同點點頭道:“是的。這是昨天晚上大家的表決結果。”
“可是……”俞子夷看着王季同堅定的神情。本來想好的說辭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了。昨天晚上杼齋找到他,把事情和他一說,他也氣憤的不得了。不過想了一夜之後,倒是冷靜了下來,臨時想了些措辭但一見王季同就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是杼齋找的你吧?”王季同道。
俞子夷點頭。
“哎!你們還是太年輕了。只看得自己受了委屈。根本沒有看到輿論大局。當初太炎先生決心反清,去到東京發現沒有任何一家報紙敢提‘排滿’二字,於是就組織‘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借追思前人來鼓吹排滿革命;蘇報一案,你真的以爲太炎先生是腦子發熱。不但自己要坐牢,還要拉着蔚丹、龍積之一起坐啊。他這完全是爲了鼓吹革命、鼓吹排滿。我們這中國就像一個禁絕的屋子,大家都睡着了,你不鬧出些事情,不見些血,是沒有人能起得來的,只有用血、用恨才能讓那些原本麻木的人振作起來,才能睜開眼睛看清楚這中國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竟成常說,四千年傳承,就看我們這一代了,我們做的好,國興族存;做的不好,那從此再無中華!
永番他們的事情,不要靜悄悄的入葬,應該鬧的轟轟烈烈。我們就是藉此告訴全體國人:在滿清朝廷局外中立的時候,在所有人都頓足觀望日俄的時候,是漢人!是無數復興會員!在爲國捐軀!在拋灑熱血!這是一件能讓無數中國人警醒、振奮的事情!而復興會,就是應該讓全體國人都知道這麼回事情。現在,東北、東京那邊已經都在準備諸事了。我們要讓所有人都明白他們死的價值!”
寡言的王季同不知道怎麼有這樣的長篇大論,他其實一夜沒睡,當晚商量完細節,他就把會議的結果發給了楊銳,等到天快亮的時候,東北那邊的回電纔到,他本已經等的睏乏,但是看完楊銳的電報卻沒有一點睡意,他感覺昨天晚上的決議是完全正確的,他要讓永番他們死的有價值。
王季同的一番話說的俞子夷啞口無言,是啊。相對他們的所想,先生說的纔是真理。爲什麼要靜悄悄的入葬呢?爲什麼就不能昭告全天下他們就是爲國而死的呢?爲什麼就不能讓國人知道他們的壯烈功績呢?
“先生,我懂了。”俞子夷低聲的道。
“哎,你懂了不行,還要杼齋、卜岑他們也懂啊。”
早晨的談話就這樣的結束了,正待王季同要出門的時候,德律風響了,文書接完電話過來道:“先生。龍門客棧那邊說有日本人求見。”
“日本人?哪裡來的日本人。”
“是的,先生。那邊說的是日本駐滬總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派來的,他說是爲復興軍之事而來。”文書也奇怪爲什麼日本人蔘與進來了。
“好的。我知道了!”
帶着些疑問,俞子夷問道:“先生,日本怎麼也來了?”
“來了就來了。正好一起見見。”王季同道。
“先生,這不符合保密守則!”
“我已經不需要保密守則了。那天晚上,那個什麼朝廷的志大人,他已經把我的模樣記得很清楚了,再過兩天估計縣城那邊就會有我的緝拿畫像。見見吧!”王季同道。
早上七點半鐘的時候,王季同在龍門客棧見到了找來的日本人,這個日本人四十歲上下,平頭,八字鬍,穿着一身緊身的西裝雖顯瘦小,但卻是一幅幹練模樣。王季同在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王季同。
“先生此來有何見教?”王季同禮後問道。
“未請教?”對方也是作揖,漢文不僅流利,口音也很純真,完全聽不出是一個日本人。
“鄙人姓王,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宗北平,奉大日本駐滬總領事小田切閣下之命,前來求見貴會竟成先生。”叫宗北平的日本人道。
“抱歉,竟成先生不在。宗先生有事請與我說吧。”王季同一直在腦子裡想日本人中有那個人叫宗北平的,他相信此人絕非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