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一出去,包間裡便只剩下王小徐、俞子夷和李徵五三個人了,王小徐道:“徵五,這滬上的幫會你熟悉嗎?”
李徵五沒想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大的問題,但想來是和自己幫忙一事有關,便道,“滬上幫會衆多,我熟悉是熟悉,不過有些地方卻也未必吃的開的。”
王小徐見他不吹牛皮,越發覺得找對了人,這幫會中人,面子第一,不把自己吹到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一般是不罷休的。
李徵五不知道王小徐所想,只是說道:“所謂洪門一大片,清幫一條線,這清幫早先都是漕運一線的碼頭幫派,只不過洪楊之時,這漕運就開始斷了,到現在,一百二十三幫也只留下六幫,這剩餘六幫各自有各自的地盤,其中這興武六便佔住了公共租界,興武四佔了法租界,而去年曾國璋之餘黨劉福彪等佔住了閘北華界,除此,早年範高頭一系留在了滬上縣城,而麻皮金榮等憑藉法人之助在法租界和興武四分庭抗禮,這便是滬上幾大派的關係了,不過如今是清洪合流,彼此關係很多時候難以理清。”
王小徐第一次聽他說這滬上的幫會,不由的好奇問道,“那你這湖州幫是屬於哪派?”
見王小徐問這個問題,李徵五苦笑道:“興武四和興武六都是屬於松江九幫,至於我湖州幫,細算來應該算是浙江二十一幫的湖州三,只不過漕運斷絕,幫中碼頭也是沒了。要不是我和幾個弟兄撐着,怕早就散了。現在幫中很多理字輩的人物都和興武四的人交好,怕是以後都要變成興武四了。”說到這他又怕王小徐擔心,又道。“我早年跑船,因爲廠到這湖州運絲,便入了幫,到如今。算字輩的話也算是老的了,雖然滬上不是我的碼頭,但各幫的諸位老頭子還是會給些面子的。”
王小徐聽出了他的意思,欣慰的道:“徵五啊,其實也倒不是什麼大事要你幫忙,就是昔年在中國教育會的時候,有幾個相熟的朋友,因爲辱罵朝廷,被關進了牢裡。大家幾經努力。終於沒有讓朝廷引渡成。最後兩人之判了兩年和三年,只是,這滿清處事極爲卑劣。蔚丹小弟還有幾十天出獄之時,卻被他們買通洋醫毒死了。”
“先生說的可是章太炎、鄒容兩位義士?”李徵五隻在水上漂泊。滬上的事情很多不知。
“確實是他們,這鄒容本就要出獄了,可卻……現在我託了四公子之一吳葆初代爲出面打官司,可這案子涉及到了洋人,又牽扯到了滬上道臺,是以昨天晚上差點被抓出界去。如今,還不知道這幕後主使之人會使出什麼陰招,便想請你這邊找些人幫忙,其他不做,只要護得衆人平安便可。”王小徐求李徵五幫忙之時,卻沒有告知其底細,只說是爲朋友。如果這李徵五隻是幫會中人那很多事情還可以說一說,不過這他並不是單純的幫會中人,其鎮海李家可是和鎮海方家一起揚名滬上的,面對如此複雜的背景,很多話他還是不說的好。
王小徐說完,李徵五沉思起來,滬上可不是他的地盤,他還是好不容易憑藉着王小徐的信任在滬上有一個碼頭——長興煤礦的屯煤碼頭,加上卸煤之後空船可以帶些貨物回去,幫中收益大增,由此纔在滬上找回些面子,即使如此,他來滬上都是十多人一起護着,深怕曾國璋之餘黨會來找麻煩。說句老實話,王小徐這事情還是難辦的很。滬上之所以有這麼多的幫派,就是因爲洋人和滿清各自爲政,互不聯繫,這就使得幫會有空子可鑽。很多在租界綁架的,一般都住在華區,而在華區作案的,卻住在租界。只要不兩面得罪,同時再孝敬住處的巡捕或者捕快,不去得罪不能得罪的人,那可是安全的很。可如今,王小徐這邊可是兩面都得罪了,雙方聯手怕是……
李徵五想了好久,才道:“先生,若是要保的諸人安全,還是到法租界避一避爲好。”
“法租界?”王小徐有些不明白。
“是啊。法租界。只有法租界安全些。最少法國人跟這事情沒有關係。若是在公共租界,那巡捕房和滬上道臺相互勾結,只怕難以保的周全。”
李徵五的意思王小徐明白,辦法是辦法,可是,可是復興會的總部就在公共租界啊,但要是自己不去,萬一巡捕房真的撕破了臉皮要抓人怎麼辦?王小徐反覆權衡,最後說道,“其他人可以去法租界,但我還是留下爲好。這邊事情太多了,我走不開啊。”
“先生……”李徵五不明白王小徐說的事情太多了是什麼意思,還是以爲他不想離開家,不過這時候,王小徐又道,“徵五,你就說吧,要是留在公共租界,該如何的好?”
見王小徐決心已定,李徵五倒是不好在勸了,於是說道,“若是要留在公共租界,那,若是要最爲穩妥,還是要委屈先生去拜會這裡的老頭子張振先。”之後又怕王小徐不解,他再道:“這張振先就是興武六的老大,字善庭,是江蘇揚州人氏,滬上興武六一系的會衆都是聽命於他。”
王小徐知道他說的其實就是拜碼頭,想來複興會成立近三年還是需要別人來保護,他很是感嘆,不過他知道這是所有戰力都專注於東北的緣故,若是等鍾枚、王金髮等人回來了,估計還好一些。“徵五,這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把這個官司順順利利的打完,給身死的蔚丹討個公道,我就心滿意足了。”
王小徐說的很是義氣,使得李徵五心裡又多是敬佩了幾分,當下說道,“先生毫不顧忌、義氣爲先。是我等幫會中人之榜樣。徵五呆會就去拜訪這張振先,明日,最遲後日我們便和他一見。”
事情就這麼商量完了,王小徐出來大煙館。又在四處繞了幾圈折回萬安裡,他現在越來越覺得當初花巨資設置那麼多隱蔽的好處了,特別是現在茶樓是復興會開的,沒有人能想到他進了茶樓之後就從側門到了隔壁的衣被鋪的三樓。然後在跨過幾間店鋪到了一間南北雜貨的頂樓。
繞的實在是太遠,王小徐在休息片刻便開始起草電報,昨晚的抓捕讓他發現,鄒容一案現在似乎有些脫出控制的趨勢,越來越往不可控的方面發展,他現在無法判斷工部局的立場,如果真的工部局決心解決此案,那他認爲己方是沒有辦法和工部局想抗衡的,即使工部局不表態。只是默許底下巡捕房不作爲。任由滿清入界捕人。那對於復興會破壞也是很大,該怎麼抵擋他們的勾結呢?
王小徐把這些事情一股腦的都寫在了電報上,然後通過滬上總檯發向東北。很快,天還沒有黑的時候。他便收到了楊銳的回電:楊銳在電報上說滿清和工部局勾結是新的情況,沒有料想到很是正常,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抓了我們的人,那就必須還以顏色。現在已經回來的復興軍游擊隊一部就是要回來鞏固滬上及在江浙打開局面的,其中軍校生鍾枚等將負責滬上,而竺紹康、王金髮兩人則負責紹興、金華等地。當然,復興會的招牌現在太過惹眼,一旦亮出來,滿清將會極力鎮壓,所以,根據目前的情況,合適的話就讓鍾枚加入清幫,認一個大佬做老頭子,以後有什麼事情,也可以打着幫會的招牌出面,不合適就自己另組一個新幫,在滬上的底層人員中發展一批成員,再打出一片局面。
楊銳對於關內革命發展的構想一直在完善,早先的教育會只是布了點,但是要成片的發展還是沒有具體計劃的。其實在現在的中國,就如在東北立足繞不開鬍子一樣,在關內發展會黨是沒有辦法避免的,特別是江浙之地河流密佈,善於隱蔽,漕運航運又發達,哥老會、安清會、天地會衆多,之前雖有陶成章做了一個的調查,但是他主要集中於浙西一帶,針對面不大。所以,要想在關內開展工作就要深入幫會,瞭解幫會,找到一套可以利用幫會打開局面的辦法。這項事情的難度要比關外難不少,畢竟在東北,戰爭裡可以靠着槍桿子力壓一切反抗的,而在關內,超過一個連的正規武裝就要引起滿清的圍剿,能用的力量極爲有限,這就更要細緻的功夫了。
王小徐把楊銳的電報通讀了幾遍,然後按了響鈴,一會俞子夷進來了,他道:“遒秉,之前東北那邊來報,上面說鍾枚等人是什麼時候出發的啊?”
見到王小徐問鍾枚,俞子夷馬上道:“他們是上個月二十六號的船,正常的話明天就會到滬上了。”之前收到鍾枚幾個要回來的消息,俞子夷興奮的不得了,之前他去安東的時候可是沒有見到一個同學,可這次便有好幾個同學回來,鍾枚、穆湘瑤、費毓桂、鍾觀誥等都和他相熟,所以他對他們回來的日期記得很清楚。
看到俞子夷臉上的笑意,王小徐道:“怎麼,多年不見,這麼想念同窗好友啊。”
“是的,先生。我和卜岑幾個差六十天就是三年不見了,真不知道他們變成什麼樣子了。對了,先生,明天碼頭你就不要去了,我把他們接回來就行了。”俞子夷想到現在的局勢不容樂觀,高興勁歇下去不少。
“好吧。這事情就交給你吧。一定要注意安全!”王小徐交待道。
“再有,李徵五那邊……”王小徐想到了什麼,然後又道:“算了,我還是再想想吧。”楊銳在電報上說如果合適,可以讓鍾枚等加入清幫,但他還是要聽聽鍾枚自己的意見,同時還要多瞭解滬上幫會的情況。“你一會把小胡叫來,我有事情要問他。”他吩咐道。
一個多鍾之後,王小徐見到了小胡,或者可以不再叫他小胡了,他已經找了會中一個編輯幫他取了一個好名字,叫做胡文耀。只是這胡文耀是在是文耀不起來——做事是賣力,但是一說補習功課,那就要癱在地上了。每次想到小胡看書頭大的樣子王小徐就想笑,不過。身爲先生,多笑是不好的,於是他很辛苦的忍了過去。
“先生。找了一天還是沒有找到人。縣城那邊認識的人我也問遍了,都說沒見着。”相對於王小徐的忍笑。胡文耀一臉緊張,昨天失蹤的兩人他都認識,都是剛入會不久的。
“找不到也沒有辦法,只能慢慢找。急是沒有用的。匡大勇家裡去過了嗎?”王小徐嘆着氣道。
“嗯。去過了。他老婆早就慌了神,一天都在哭。”
“哎!”王小徐長長一聲嘆息。房間裡靜了好一會,王小徐才接着道,“今天找你來,是有其他的事情的,滬上你已經待了三年了。各處的幫會都已經很熟悉了吧。”
小胡點頭道:“都熟悉一些。但是認識的都是下面的人。”
“沒關係。我相知道什麼興武六、興武四。還有範高頭、劉福彪、麻皮金榮都是幹什麼的?”王小徐道。
“麻皮金榮就是黃金榮。他老婆桂姐是法租界有名的糞大王,他自己則是在租界裡當巡捕,聽說他認得洋人的通事。叫曹什麼的,那個通事常常幫他在洋人哪裡說好話。他的官就一直升。不過他現在身邊也就只有一些小癟三,只會敲詐一些沒有背景商鋪的老闆,再就是打着洋人的旗號走私些洋藥,上不了什麼檯面。劉福彪沒有聽說過,但是範高頭知道,不過他去年就說被官府的緝私營打死了,現在主事的是他的小徒弟,叫苪德寶,他纔是滬上縣城的霸主,走私鴉片、綁架富商都是他們的拿手活。”
小胡說到這裡卻又停住了,他問道:“先生,這興武六、興武四聽着熟悉,聽人說,這不都是清幫嗎?”
“是清幫,但是清幫也是有許多幫派的。”王小徐知道憑藉小胡的交際面是不可能知道幫會最上層的事情的,於是再問道:“先不要去管這什麼興武幾了,這清幫平時都幹些什麼事情?”
上層的事情小胡不知道,但是下層的做法去世明白的,他道:“這些人好像什麼都幹,走私洋藥、勒索商家、綁架商紳、再有……再有就是搬石頭、摘桑葉。”
前面的王小徐都是聽過,但是後面卻是不知道,他又問:“這搬石頭、摘桑葉是幹什麼的?”
“就是,就是賣細路仔。”小胡道,“男的叫做搬石頭,女的叫做摘桑葉。”
“那他們把這人賣給誰?”王小徐忽然有點擔心天字號的那些童工了,雖然都是招些八九歲並且考試入工廠的,但很難說裡面有沒有清幫拐賣的來的兒童。
“男的聽說不是賣到廟裡面做沙彌,就是賣到廣東南洋去當學徒,女的要是靚的就賣到一些妓院了,要麼就給有錢的人就當丫環,那些醜的就賣給沒錢的人家做老婆。”小胡常常在各處混,知道的細節不少。他忽然又想到了一個事情,“先生,他們大人也會賣的。”
“大人也賣,大人怎麼買?”王小徐越來越不想和清幫結合在一起了,販賣鴉片他可以接受,畢竟有太多人抽這個玩意,但是搶劫、殺人還有就是販賣小孩他難以接受,他不想和那些人販子稱兄道弟。
“他們從鄉下來招來一些大人,然後就要他們入幫,入了幫就包到工廠裡做工人,清幫的人當工頭,做師傅,然後這些鄉下來做工的大人逢時過節,就要孝敬這些師傅。”小胡是見過那些繅絲廠、扎花廠裡的工人的,每天要幹十六到十七個鍾,拿的比陸行工廠半工半讀的童工還少,住的吃的就更不要說,反正就是慘的可憐。
王小徐也知道洋人工廠裡的包身工過的悽慘,但是卻沒有想到這裡面還有清幫參合,他問道:“所以的工廠都是這樣的嗎,還只是個別的廠子?”
“除了我們天字號,滬上的工廠都是這樣的。”小胡道,忽然他又道:“對了,上回我聽說天燃也是這樣的,裡面的人也都是包身的。”
天燃就是虞洽卿管的火柴工廠,外洋特別是日本的火柴便宜,加上滬上本身就有火柴廠,虞洽卿爲了獲得市場份額,產能上來之後就立即展開價格戰,以打開市場。火柴原料裡氯酸鉀雖然是自產的,但早先投資的時候,爲了省錢機器沒有買全,一包火柴裡,人工成本幾乎佔了一半,爲了快速招滿工人同時壓低成本,於是清幫控制下的包身工就這樣進來了。想到火柴是虞洽卿佔大股的,王小徐想說什麼忽然又不想說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能操控的工廠管理好。
而且,比這更重要的是要不要和清幫的合作,雖然任何會黨、任何頭目說起來都是俠義的、仁慈的,可這只是他們的外表,那些不做正事的幫會能有錢來花天酒地,都是通過無數非法血腥的手段來牟利的,和這樣的人合作,他不想,但不合作又該怎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