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輝祖不明白‘當你有了一億的時候,錢就只是數字而已’這句話,雖然他已經是這種狀態了。他現在所憂慮的也是怕錢不夠而已,其實錢不會不夠,反而會有多。憑藉天字號在整個錢業和實業界的信譽,就是立根槓子,隨隨便便一千萬兩千萬也能籌到手的,只是他不是虞洽卿那樣的純商人,做事情還是更喜歡親歷親爲一些。對於那些逢年過節來拜訪的洋人銀行大班和本地錢莊老闆,他都是隻是客氣對待,真正借款只走虞洽卿的荷蘭銀行一家而已,前年楊銳借的那一百萬馬上就要到期了,爲了感謝當年的幫忙,於是又借了五百萬,其中一部分是拿去炒國債,其他則用於擴大陸行的產業。
在本子上把算好的結果和今日的要事記下之後,虞輝祖道:“小徐啊。你跟我說說,這竟成到底是要怎麼樣佈局啊,是不是要建一個像天字號這樣的大托拉斯?”
見他問計,王小徐道:“照道理應該是吧。竟成之前跟我說過一些。現在靠着味精是把輕工托拉斯建起來了,肥皂、蠟燭、算是下游,大豆、煤、鹽算是上游,除了開鹽場我們能做的都做了。雖然不算太大,但是東亞也能數的上號了,再說只要憑藉氫化油,洋人怕是打不過我們的。”
王小徐說的在理,天字號的原料本就有成本優勢,管理又讓這些優勢發揮的更加明顯,然後天通公司又再控制了通路,走的卻不是洋行常用的買辦模式。而是現代那套經銷商模式,如此下來,原料便宜、管理高效、技術增值,銷路通暢。品牌溢價,這樣一整套要被打垮幾無可能,而且隨着天字號規模越來越大,信譽越來越好,加上關東銀行的開設,融資成本也大爲降低。想着這些東西,虞輝祖感嘆道:“還是竟成說的對,只有托拉斯才能打敗托拉斯。”
王小徐聞言難道的笑了起來,他道。“現在鐵廠和船廠將來也會只一個托拉斯的。”
“怎麼說?”虞輝祖問道。
“漢陽那是張之洞初建鐵廠,貪大求快,經驗不足,政績爲上,所以才辦的虧本,但凡有一點經商頭腦者,也不會把鐵廠放在漢陽,而是應該放在大冶,同時,產一頓鋼軌鋼。需煤三噸半,他即使知道大冶鐵礦爲鍊鐵最佳,那也應該在開廠前找好焦煤。至於酸法鹼法那更是之前就要做好實驗的。漢陽雖敗,但是不說明中國鍊鐵沒有優勢,中國煤多,好鐵礦也不少,只要籌劃的得好,那麼要打敗洋鐵並不太難。”王小徐道。
“可你剛纔也說鐵廠辦好出鐵也只是和英國相差不大,如此怎麼能和洋鐵競爭?”虞輝祖知道馬鞍山鐵廠。但是具體細節他是沒有看到的。
“那是我們把煤算做了行價。若是煤價按照成本計,那鐵價要下降五兩。鋼價下降七兩。”
“能有這麼多?”虞輝祖不怎麼相信。
“能。機器挖煤,鐵路運煤,雖然要短駁。但是到廠的煤價不過一兩五錢,焦炭不過三兩五錢,而按行價焦煤出廠一般是九兩,所以我剛纔就按照九兩計。”
“既有如此差價,那就直接賣鐵好了,船廠還是不造的好吧。”虞輝祖想到要炸掉江南局,心裡還是很不安,雖然那個什麼李提調擔保說不出人命,可這個人也是要那十萬兩的,有這十萬兩,人命還重要麼?
“不行的。含章。我中國之關稅爲洋人所控,但是他國之關稅可是在自己手裡的,只要我們的低價鋼鐵一進去,他們就會提升關稅,保護本國鋼廠,而不單是歐美,便是各殖民地也是如此。如今之世界,也就是隻有波斯、埃塞俄比亞算是獨立,先不說我們的鐵能不能順利進去,就是進去了這兩國的市場也是不大的。所以賣煤就不如賣鐵,賣鐵就不如賣船。”
王小徐這麼一說,虞輝祖就醒悟了,洋鐵要入關收稅,但是船卻未必要如此,實在不行,買了船去掛一個荷蘭旗也行。不過,他想到另外的一個事情,道:“造船需要大量鋼,那鋼軌呢,這也是耗鐵大戶啊,我們怎麼不造鋼軌呢?”
“鋼軌除了國內的自建鐵路,洋人的鐵路怕是不會買我們的鋼軌的。鐵路收益巨大,鋼軌佔的成本極小,用別國的就不如用本國的。大不了賣票的時候多收一分兩分,這差價就無所謂了,影響並不大。真正難以控制的還是船,特別是航運公司都是私人的爲主,漁船則更是如此。他們不看關稅如何,只看船價以及是否合用,只選便宜,不買貴的。”
“確實如此。”虞輝祖算是徹底明白鐵廠—船廠的佈局了。
“還有,中國技術工人太少,若是發展船廠還是有諸多好處的,最少這工人當不在少數。現在就開始多養工人,待到歐洲大戰之時……”說道這,王小徐忽然停住了,他似乎有點明白工部局的表現了,現在歐洲那邊英法結盟,德法鬧矛盾,加上現在滬上領事團的領袖領事又是德國人,兩項之下,難怪英國要息事寧人。
“小徐,你是……?”
“沒事。”王小徐道,他接着剛纔的話說道:“一旦歐洲戰亂,那鋼鐵價格將要猛漲,到時候商船需求也將猛增,屆時我們的收益將會不小。”王小徐說的是楊銳的一種推斷,以前雖然覺得荒謬,可是現在看日俄戰事完全像他預料的那樣進行,這不得不然人開始相信他關於歐洲大戰的推斷。
王小徐沒有坐多久就離開了科學儀器管,接下來的幾天他都在關注着工部局的動靜,土曜日的學生聚會極爲激烈,很多學生都上臺演講。當時俞子夷在會場之中只是看到有巡捕房的人,但是他們只是旁觀沒有其他的舉動。之後接連幾日,不管報紙上的批評有多麼劇烈,工部局都沒有什麼反應。就這麼過到西洋歷五月初。吳葆初那邊纔有消息傳來,說是滬上道袁大人請他去談話了。
在吳葆初和道臺談話的當日晚上,他便把王小徐約去了。王小徐本想不去,但想到他這麼急來約自己定有什麼急事,斟酌下便化裝去了。
四馬路的夜晚無比熱鬧,整條街上都是轎子、人力車,飯店茶樓裡也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王小徐到了地方便下了車,藉着扶帽子的時候,餘光四周掃了一下。然後再趁人不注意,閃進了茶樓的後門。上到樓上進到包間便見吳葆初在裡頭坐立不安,他一見就急道:“小徐,袁道臺說要讓我們撤訴,不撤訴就把鄒容家給抄了,全家都定作死罪。他還說前年皇恩浩蕩,沒有制鄒容九族之罪,可現在我們要告到洋人頭上,那更是大惡不赦。你得要讓他家裡人趕快逃啊。”
原來是這樣,王小徐忙道:“這事情我記下了。馬上就去安排。那袁大人還說了什麼?”
“哼,他還能說什麼?無非是要我不要爲革命黨出頭,這個姓袁的門檻精的很,他動不了我,估計是上官讓他勸一勸,他也就是意思意思罷了。”吳葆初畢竟是武將之後,爲人處事極爲大膽,和革命黨的關係也是很深。在他看來,不管是革命還是維新都是爲國爲民。都值得敬仰。反而是那些官僚,昏庸卑劣。除了會撈錢什麼事情也不會幹。
“你沒事就好!現在工部局應該知道了這件事情完全是滬上道臺主使的,皮球踢到了袁樹勳那裡,只要我們再逼一逼。那英國人就會把後面的人推出來了。”王小徐現在知道英國人的意思了,他絕對把滿清逼出來還是很有把握的,前提是吳葆初這邊頂住。
王小徐這邊正說着話,門外就傳來了聲音,他趕忙出去,只見俞子夷道:“先生,要走了,樓下來了很多人。”
王小徐心中一慌,知道吳葆初應該是被人跟蹤了,立馬進去道:“遂庵兄,我要走了,下面有巡捕房的人。”
吳葆初大驚,張口結舌的道:“啊!小徐,我…”
王小徐知道他只是無心之失,便笑道:“沒事。他們抓不住我的。”說罷一揖便出去了。
王小徐一走,吳葆初在包間裡坐立不安,焦急之後便跑道外頭的走廊上往街面上望去,只見街面上一堆子巡捕,追着兩個黑衣服黑禮帽打扮的人,兩個黑衣人行動甚快,在轎子和人力車之間的空隙中穿梭自如,遠看就要逃到叉巷,前面又閃出幾個端着槍的紅頭巡捕,黑衣人走投無路,立即被這幾個人給綁了,吳葆初看到他們被綁滿頭是汗,只到那羣巡捕走光了還是在走廊邊不動。
終於過了不知道多久,他下意識的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自言自語的道:“這就是革命!”
吳葆初感嘆的時候,王小徐卻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是的,剛纔外面巡捕抓人的時候,他桌子旁邊的那些茶客似乎都沒有慌,更沒有探出頭去看,這也太不正常了。
正在他感覺到不正常的時候,旁邊桌子站起來一個富態老爺,興致勃勃的鼓着掌,用標準的京腔說道:“好一招李代桃僵啊!真不愧是天下第一號反賊竟成先生。妙啊,真是太妙了!”
看着周圍都圍過來的人,王小徐嘴上不搭腔,心裡卻不知道鎮了多少下,他深呼了口氣,又再喝了口茶,然後纔對着這個無比自得的老爺說道:“什麼竟成先生,這位老爺怕是認錯人了吧。”
來人見王小徐不認,急道,“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你和你那幾個屬下換了衣服。真是高明啊!竟成先生,誰也不會想到,要抓的人還是原地,不要抓的卻是跑遠了。要是不我在此等候多時,怕是連我也騙了。”
既然自己已經暴露了,那也無所謂,王小徐對來人依舊不動聲色,繼續裝傻。他知道只要租借巡捕房沒有證據說他和剛纔跑了的人有牽連,那自己沒有什麼好慌的,在租界裡。他認識的頭面人物不少,即使是進了巡捕房,那也是最多關上一夜就被保出來。
“嘿嘿,還很牛氣啊。知道我是誰嗎?”來人還是一副得意揚揚的模樣。
已經走的很近了。王小徐掃了他一眼,此人三十餘歲,皮膚細膩但臉色發白,瓜皮帽,福字衫,用料講究,更驚人的是,他腰上掛玉佩的帶子是明黃色的。明黃色一般人可是不能用的,難道面前這個白臉皮會是皇親國戚?王小徐還在想這此人是誰。那邊就已經自己說了。
“看你也是個沒見識的。本……”
他還沒有說完,王小徐就把茶盞重重的一放,起了身說道:“如此良辰美景,有隻狗叫來叫去掃興。下次這間茶樓,怕是再也不敢來了。”
他這邊想走,白臉膛身邊的幾個魁梧漢子都是圍了上來。王小徐道:“怎麼,租界也敢抓人,不怕你們英國大爺嗎?我可是這裡的合法居民。”
“哼。租界又怎麼,租界也還是我大清的地方。你們這羣革命黨,前年的時候就應該把你們趕盡殺絕。現在又出來鬧事,這次可怨不得我志贊希了。”他這邊說罷,旁邊的便裝捕快都圍了上來。見他們圍上來,王小徐倒是不走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要喝茶。不過這次他茶還沒有喝到,杯子就被一個捕快給打掉了,幾個人衝上來,頓時把他給拷了起來。
見他們真的動手抓人,王小徐心中雪亮。一般界外的滿清捕快是不準進租界內抓人的。此時他們敢進來,怕是得到了工部局的允許。自己還是低估了他們的關係。滿清和洋人,果然是勾搭的緊,上次蘇報案的時候還沒怎麼看出來。可一旦動了他們根本,那兩者就勾結在一起了。
看見有巡捕抓人,茶樓上的看客都是指指點點,輿論紛紛,有些想報警的卻發現樓下街面上扎堆的巡捕現在一個也沒有了,只待王小徐被他們推下樓,塞進準備好的轎子裡,茶樓上的人還是輿論紛紛。
王小徐被推到轎子裡,正想喊叫,便被原先藏在轎子裡的人用刀子給止住了,那人嘿嘿笑道:“你要是喊,我就捅一刀,捅死爲止。”
王小徐沒理他,正想張口叫人,卻被這人用手捂住了嘴,此時轎子已經晃晃悠悠的擡起來了,眼見自己被制住,王小徐心急如焚,四馬路出租界不是太遠,走過去也就一個鐘不到,真是要等出了租界,那什麼都完了。
王小徐被塞進轎子的時候,俞子夷已經拉住了李元,“快,先生被清兵抓了。”
“清兵,哪裡來的清兵?這裡是租界啊。”巡崗裡的李元很是奇怪。
“別廢話了!馬上帶着你的人,跟我去救人。”俞子夷來不及說那麼多,剛纔換了衣服他一直在樓外走廊望風,本以爲巡捕都被引開了,可回頭卻見王小徐被人圍上了,他頓感不妙,在他們抓人下樓的時候,使勁記住了轎子的模樣,然後就回頭找人。
李元見他認真,不再多問,拿起胸前掛着的警笛一吹,這個組的兄弟都過來了,“外頭的清兵撈過界了,還抓了人,他孃的,帶上傢伙跟我去救人。”
李元是這個組的頭目,平時待大家不賴,現在明顯是他的朋友被抓,這幫子華捕一起叫喊起來,“艹他孃的,走,跟大哥救人去。”
華捕很快就出來巡邏崗,在俞子夷的帶領下往轎子消失的方向追去,李元聽說時間過了有一會了,擔心轎子出了租界,便讓幾個相熟的兄弟記住轎子的樣子,搶先往各處跑去。從四馬路的公和裡一直往東追到靠着黃埔江邊的匯豐銀行大樓,諸人都沒有看見轎子的影子,俞子夷滿頭是汗,李元也滿頭是汗,他雖然在復興會的級別不高,但是看到俞子夷的樣子想也能想到被抓之人的重要性。
“他孃的,這些王八蛋藏起來了嗎?”他看了俞子夷一眼,想問他是不是看錯了,但看見俞子夷滿臉焦急,喘氣都喘不過來,猜到他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他立馬喚過自己班一個最機靈的,問道:“阿福,這塊你最熟,你看看要是清兵抓了人該往那邊去了?”
阿福是川沙人,在當華捕之前在華界就是個混混,他想了想道:“冊那,那幫子赤佬不會往蘇州河去了吧?”
“蘇州河!”李元打着自己的腦袋,一直往東跑,怎麼就忘記了北邊了呢。租界雖然都是洋人管的,但是蘇州河卻因爲船戶衆多,洋人一時間管束不到。只要清兵把轎子一扔,再把人拖到事先準備好的船上,那就不是租界的地面了。
“快!快!蘇州河!蘇州河!”李元有點發急了,他便喊就邊跑,一杆恩菲爾德步槍背在他的肩頭上下拋動,其餘諸人一起跟着他跑往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