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葆三在指點虞輝祖的時候,王小徐在一邊聽着沒有說話,他以前只覺得盤下江南局不是難事,但是現在聽來裡面的未知因素還是很多的,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之前沈葆楨和洋人領事的什麼不造商船的合同,真要是鬧到了北京,事情怕是沒戲。難道自己要開一個船塢嗎?即使要開滬上已經擠滿了,到時候能開到那裡去呢?
他這邊正想着,朱葆三繼續在對虞輝祖交待一些要事,“含章啊,現在道臺袁大人,兩江總督周大人,都是直隸總督袁大人一系,你呢和慶王的關係不算壞,天寶公司裡面貝子載振的乾股也不少,所以啊有什麼事情大家都會照拂着;可是呂大人、盛大人又與之不同,雖然他們都算是李中堂一脈,可自從李中堂身死,便都是輸到猢猻散,各自爲政了。你可千萬別以爲盛大人那邊指望着你關外鐵路買他的鐵軌,便掉以輕心了,事成者難,事敗則易啊,還是小心的好。”
盛宣懷那邊因輪船、電報局被袁世凱所奪,使得漢陽鐵廠維繫艱難,但幸好蘆漢鐵路所需鋼軌量大,算是喘了口氣,而蘆漢快要修完之時,關外的安通奉又要開工,這樣一路接一路,鐵廠勉強還能維繫。只是盛宣懷一直想整擴鐵廠,前年鐵路剛批下來的時候他就和虞輝祖談了一次,他想從通化鐵路公司預借軌款三百萬好用於鐵廠整擴,當時虞輝祖沒有拒絕,不過等到去年年中盛大人來要錢的時候。鐵路公司的錢卻都調自美國大通銀行,然後再轉到倫敦炒國債去了,無奈之下虞輝祖只好湊了三十萬給他用於運轉。另外爲了讓盛大人安心,虞輝祖按照楊銳給的日期。答應今年七月即可預付軌款,若是漢陽需要資金整擴,鐵路公司五百萬軌款可以全部付過來,此言一出,盛宣懷心就定了,把日本那個什麼大冶鐵礦的抵押合同扔到一邊(注)。並對於天字號的各項事務都極力支持,就是前幾日同濟大學堂的募捐酒會,他人雖不到,但也是捐了一萬兩。
虞輝祖不好告訴朱葆三內中詳情,只好連忙點頭稱是。朱葆三見他點頭,摸着鬍子,一副誨人不倦的樣子,然後又道:“至於洋人那邊抗議,也是有辦法解決的。你不是和德國人熟悉嗎,今年德國人已經在楊樹浦辦了萬隆鐵廠。這家也是造船的,你把江南局買下,與之合併或者聯營也是一條解決之道啊。”
聽朱葆三說和德國人合併、聯合,虞輝祖連忙搖頭,他對洋人有一種天生的排斥,總感覺那些洋人一個個都不是好人。一旦和洋人合股那受害自然是華人,所以鐵路公司一直不想美國參與進來。
看到虞輝祖不願意和德國人湊一起,朱葆三隻好道:“那你不找德國人,就找美國人吧。關外鐵路你也是靠着他們的關係才立足腳的,現在江南局這邊,你可以對外先說不造商船,先買下來再說。然後能讓美國人註冊一個公司,再把船塢租給這家美國公司,以後啊,造商船就是這家美國公司的事情了。他們要是抗議,那就讓他們去對美國人抗議好了。”
原來還可以這樣的轉折,而且是租給美國公司造船,這辦法虞輝祖完全能接受,當下大喜道:“還是前輩腦子活門檻精啊。這樣一弄英國人就沒有什麼話說了。”
虞輝祖喜形於色,朱葆三可還是坦然自若,“你啊。別高興太早,還是先想着怎麼把東西拿到手再說,只要東西在手上了,想造船不難。”
虞輝祖正要聽他指教,門外就響起來下人的話:“老爺,袁大人到了。”
聽說袁樹勳到了,虞輝祖和王小徐站了起來,準備去門口迎接,可是朱葆三卻是不忙,又喝了口茶才站起身,緩步往廳外度去。
裡面談話不覺的時間過得快,一到外那麼卻見天色已經很暗了,此時外面迎進來一個富貴打扮的矮胖老爺,六十歲上下,黑色瓜皮帽下,長的是肥頭大耳,老眼雖有些昏花,只是一把花白的鬍子卻梳理的很是精神。他先是和朱葆三拱拱手,然後又想着虞輝祖和王小徐兩人禮了一禮,然後便同着諸人進來客廳。幾人客套之後,朱葆三道:“海觀兄,這幾日可又是操勞了,真實辛苦辛苦。”
袁樹勳一坐下就大大咧咧的擡起手,拿着桌子上的茶眯了一口,聽朱葆三說辛苦,微微說道:“葆三兄你可是有所不知阿,爲江南局一事了沒少受洋人抗議。前幾日,耶鬆船廠的英國總工師毛根來到衙門裡,就是說這江南局商辦的事情,他還把當初沈文肅公訂的合同拿出來了,說江南一旦造商船,那麼就要請英國公使照會什麼的,我好說歹說把他勸過去了,可今天,就剛剛,衙門裡都要關門了,他們又是找來了。你說這……真是難辦啊。”
聽袁樹勳說事情難辦,虞輝祖有點急正想說話,卻被朱葆三用顏色壓住了,然後只聽他道:“其實,英國人還不是怕多了一個對手罷了。江南局船塢雖然荒蕪,但是那本是泥船塢,不合用,接手最終還是就要改木船塢的,而且這船塢也不小,有325英尺,又有三座岸塢;再說那江南局規制本來就大,又在黃浦江邊,再開幾個船塢也不是不行,只要接手之人捨得花錢,那麼一定是滬上第二大船廠啊,難怪這英國人要抗議了。”
聽着朱葆三附和着自己的意見,袁樹勳撫着鬍子道,“就是啊。要不是兩江總督周大人對江南局也有整肅之意,我看這事情極爲難辦,現在再加上洋人抗議,怕是更難辦了。不過呢,這四局兩塢,每年花去的銀錢可不在少數。不改怕是不行了……”
“海觀兄,我看其實改商辦也不是不行啊。光緒九年的時候(1883年),這洋廠可是造過炮艦的啊,那時候六艘浮江炮臺。其實有兩艘就是耶鬆船廠造的……”
朱葆三還沒有說完就被袁樹勳打斷了,然後說道:“葆三,這可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都是什麼世道。洋人違約那不叫違約,要是咱們違約,那就是真違約了,到時候英國人把事情鬧到京城。那……”
袁樹勳說的嚴重,但朱葆三卻知道他爲人向來如此,只要是讓他辦事,沒有不說難的。今天他會來,就說明這事情有戲,當下也不以爲意,笑道:“今日請觀海兄來,就是商量之後這件事情的。若是先把江南局買下來,然後再把他租給美國公司造船當如何?”
朱葆三說完,袁樹勳昏花的眼睛亮了起來。只想說話,又看了王小徐一眼,朱葆三馬上道,“這位是王老爺,是自己人,和這含章一起辦船廠的。”他這邊說着。王小徐便站起來行禮。
“既然是自己人,那就沒什麼好瞞的了。你這樣可是可,若是美國領事不幫忙說話,不把這公司認做是美國公司,那事情也是難辦啊。再則,江南局盤下來也難啊,雖說周大人上了摺子,但這塊肉想吃的人太多了,更何況早些年辦的那些船塢……旅順船塢被日本人佔了,太古船塢庚子年搶的搶、毀的毀也不行了。現在就剩這馬尾和江南船塢還在,馬尾怕也是不行了,而這江南,再怎麼說也是在滬上,就怕京裡的大人們不肯賣啊。”
“這不就是要你來商量的嗎。你看看這個數當如何?”朱葆三沒有廢話,直接在桌子上寫了個數。
袁樹勳卻是笑了,道,“葆三啊。錢業上的錢來的容易,但是一旦改日轉調他處,那些錢莊老闆怕是不認得我了。都是說實業救國,虞老爺實業做的好,就是連老佛爺都是讚賞的,要是虞老爺不嫌棄……”
袁樹勳的話沒有往下說,但是意思就是明白的很,他不是嫌給的錢太少,而是要乾股,朱葆三知道了他的意思,當下笑了起來,“好好。觀海好謀算啊。”他看了看虞輝祖,又看了看王小徐,然後道:“若是此般,可好?”說罷他在桌子上寫了個一。
袁樹勳只是笑,不答話也不點頭,朱葆三又寫了個一,再寫了個五,袁樹勳還是笑,估計也是感覺朱葆三熟悉,自己寫了個二。王小徐見此嚇了一跳,這江南局盤下來準備投入一百萬兩到造船上面的,加上原來的船塢廠房機器,加起來滿打滿算也有四百多萬兩,這樣一下子就被袁樹勳拿了兩成。不過他又不好阻止,心裡想着待他日革命成功,這筆帳就可以不算了。
王小徐吃驚,但是虞輝祖卻感覺很平常,這些官老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而且這事也確實難辦,朱葆三之前亮出的一成五是和他商量過的,現在提到兩成,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對着朱葆三點點頭,這事情就算是這樣定下來了。
袁樹勳眼中的精光只在討價還價的時候出現,此時見條件談妥,又再變成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樣,他來之前就想好了辦法,只待虞輝祖這邊答應。庚子年到現在,他做滬上道臺已經有五年了,算來要不了兩年就要調往別處,我大清要是再尋一個這樣有油水的差事怕是難了。再說,這五年下來,每年拿利息也有三十多萬兩,再加上其他的孝敬和進項,到現在手頭上也有個三四百萬兩,只是這些錢不太好拿出來,總是要找一個辦法把它們變白,而這虞輝祖的天字號在滬上極有名氣,早先只是礙於面子,並且忌諱他搭上了宮裡面的關係,一直想入股卻沒有機會,現在是天賜良機,只要船廠入股了,以後其他比如肥皂、火柴再擴大的時候,入股也就簡單了。
袁樹勳目的達到就是一直不說話只喝茶,其他幾人也只有等他把後面的辦法說出來,沉默良久,終於朱葆三道:“觀海啊。你倒是說說,這事情要怎麼辦纔好,有個謀劃我們也倒好安排啊。”
袁樹勳此時一改之前推脫的模樣,說道:“洋人那邊就按照葆三你之前說的辦。只是美國領事那邊還是把事情先說好,我大清別的都不怕,就是怕洋人,而且最怕洋人裡面的英國人。到時候一旦英國人抗議。美國人卻不幫忙頂着,這船塢拿下來也造不了商船。再則……”說到這他又停下來喝茶了,喝完眼光只在王小徐和虞輝祖的臉上掃來掃去,朱葆三馬上會意,說道:“含章、小徐,這個你們先避一下吧。”
虞輝祖和王小徐立馬便出到外頭了。待到不知道過了多久朱葆三讓人來請,回到客廳袁樹勳已經回去了。
虞輝祖傻問道:“這袁大人呢……”
朱葆三道:“袁大人走了啊。事情都商量好了。他不單要兩成乾股,還要在投個二十兩到最後個船廠裡,你看如何?”
虞輝祖想不到這袁大人乾股兩成還不滿足,居然還要投資,他看了王小徐一眼,道:“只要袁大人不干涉船廠內部運作,投資也不是不行的。”
“那就好。”朱葆三也是怕他不同意,現在都同意就沒有什麼好講究的了,他道:“袁大人說。這船塢要想買下來,光是上摺子怕是不夠的。”
“那怎麼辦?”虞輝祖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當初可是說要讓袁大人上摺子的。
“袁大人就怕京城裡面有人捨不得這剩下的最後一個船塢啊,所以啊,要想接手,還是得讓那些人徹底死了心啊。要是這江南局出了些什麼事情,完全不能用了,那京裡面的大人就不會說什麼了,要買下了就容易了。”
朱葆三話說的輕飄飄,但是意思卻是明白的很,虞輝祖不傻,看着廳內點着的煤油燈,緊張的道:“要江南局出事…不能用……莫非是要往裡頭放把火……這也太……”
朱葆三搖頭直笑,虞輝祖不解,旁邊王小徐也是不懂。他之前也是以爲要在江南局裡面放把火的,現在朱葆三搖頭,也就不明白怎麼讓江南局出些什麼事情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見他們都想不出什麼來,朱葆三隻好道:“含章可知爲何江南局在高昌廟設局之後,又要到龍華去設分處?”
關注江南局日久。這虞輝祖是知道的,他道:“因爲江南局裡面有火藥廠,早些年造的黑火藥太多,可現在又改做無煙火藥,局內黑火藥堆積如山,而江南局旁邊就是法租界,洋人怕出事,所以要局裡的庫存黑火藥轉移到……”他說道這忽然醒悟了過來,結結巴巴的道,“啊!!這…是…要…炸廠啊!這……”虞輝祖被嚇着了,桌子上的茶盞也被他慌的弄到了地上,瓷杯哐啷聲中,客廳裡一片寂靜。
虞輝祖慌亂,王小徐心裡只念阿彌陀佛,可朱葆三卻是臉色如常,一點也不慌忙,“慌什麼慌啊?不把江南局毀了,你怎麼把它從朝廷手裡買過來?”
虞輝祖道:“這…這可是是傷天害理的,我…我不買總行了吧?”
一說到傷天害理朱葆三就來氣,“怎麼就傷天害理了?江南局裡頭工人住的地方和火藥庫房隔的不要太遠,最多是房子塌了,死不了人的。再說,也不是要把廠子全炸了,只要有個大一點的事故就行,到時候旁邊租界裡的法國人抗議起來,朝廷只能讓江南局搬家,機器可以搬,地皮、廠房、船塢搬不走,不賣也得賣。”
朱葆三說完,看着他們兩人還是一臉驚訝,又道:“這主意其實也不是我和袁大人想出來的,而是江南局的提調李鍾玉想的,現在可不比以前了,北洋練陸軍只知道外購洋械,各省巡警營大多用漢陽造的德國毛瑟,江南局的槍怕是最窮的邊防營纔會要。加上庚子賠款甚巨,一年的解款比一年少,再不改改這江南局怕是真的要廢了。當年曾文正公和李中堂,知道這江南局是這樣的下場,怕是……”
朱葆三又嘆了口氣,“我從商多年,能有今日便是格守信義。可這個世道很多事情不是光有信義就能辦成的,很多事想辦好得先辦壞。你不把江南局買下來,那他就永遠癱在那不死不活,機器可以買新的,要是那些技師都走光了還能去哪再找?這些人可都是幾十年真金白銀練出來的,走光了可就找不回來了。”
朱葆三說的在理,虞輝祖倒沒有那麼慌了,直道:“那這……這事故該怎麼出啊?”
“你明日提一萬兩銀子到我這裡,事情自然會有人去做。李鍾玉就是江南局的提調,真要是出了人命他可走不了,所以你還是放下你的慈悲心腸吧。再有,”說道這,朱葆三拿出一張單子,“船塢之地畝,船塢、廠屋、機器以及鉗、鑽、鑿等零星傢俱物件,約估現銀三百二十八萬餘兩,實際你付一百六十七萬兩便成。打點一事,袁大人這邊二十萬兩,李提調十萬兩,周大人十萬兩,慶親王十萬兩,還有就是原先局內的零零星星的小官,給個七八萬兩就行了。如此可以是幫你省了一百萬兩,另外要付的一百六十多萬兩最多先付一半,剩餘的可分年付清。”
【注:抵押大冶鐵礦爲期30年數額3百萬日元的借款合同簽訂日期爲1904年1月23日,按照合同日方付清三百萬爲合同簽訂後六個月內,即1904年7月,而盛宣懷使用這筆錢則是1905年3月之後,其在1905年3月答覆赴歐考察的李維格關於鐵廠擴建計劃的信中道:……(鐵廠整擴)此三項約需英金223,146鎊,(現有)日本金錢3百萬元,摺合英金30萬鎊,照應用之數,只餘76,000餘鎊,而新爐佈置至快須2年,打通銷路又須1年,舊廠積虧,新貨活本,皆仰給於此。即將此3百萬金全數供用,亦尚不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