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夷說了很多,王小徐本子上也畫了不少,其實關鍵的地方還是安奉和安通奉兩條鐵路的競爭,不過這樣的競爭並不是像杜亞泉說的那樣激烈,復興會對於這條鐵路的論證一直沒有停過,甚至,比如蔡元培還認爲那兩千多萬去修鐵路很不值得,要是這些錢有一半投入到教育之中,那麼對於整個中國的教育將完全上一個臺階。不過,這個提議一出來就被否決了,其他不說,最少,忽然冒出個比滿清學部都還有實力的教育會,怎麼去解釋這些錢的來由呢,難道說是士紳捐助的?
“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來。”王小徐道,該聽的聽完了,就該看了,之後就是看看張坤和杜亞泉兩人的密信了。
俞子夷起身正要回去,但看見王小徐身上的黑紗,不由停住了,再次問道:“先生,發生什麼事情了?”
王小徐在他問問題之前已經在打開密匣,聽他問又把密匣放了下來,房間裡一下子沉默了下來,屋子裡木格窗裡透進來不少清明時節難得的陽光,但木格的縫隙不大,明亮光柱只是星星點點的落在屋子的地板上,整個房間還是籠罩在臺燈之外的黑暗裡。沉默了有一會,王小徐才道:“遒秉,蔚丹不在了!”
“啊!不…蔚丹…上次看…好好的……就要出獄,他不是……”俞子夷面色大面,語無倫次了已經。
“是,你走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但是你回來他就不在了。”王小徐說的沉重,口氣也是幽幽淡淡,不過聽起來卻那麼的悲傷。
“……”俞子夷聽他再次說不在了,一時間沒了語言。他只感覺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他怎麼就不在了呢?”俞子夷心中發涼,緩過來之後又問道。
見俞子夷還不死心,或者因爲他最終都會知道所有事情,王小徐道:“你走了一個星期左右,我們在西牢裡的暗線就傳信過來,說蔚丹不見了。後來我下令再查,才知道他已經…沒了好幾天了…屍首扔在西牢牆外……”王小徐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不由的已經說不下去了。
“蔚丹是怎麼死的?那太炎先生呢?”王小徐沉寂下去的時候,俞子夷卻激烈起來,雖然鄒容不是他的同學。但是在愛國學社的那些時間大家還是有很深的感情,特別是蘇報案之後,鄒容在章太炎的邀請下主動入獄,這對所有人都有巨大的震動,在當時。主動入獄就是主動求死,生和死之間鄒容和譚嗣同一樣選擇了死。在那之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就成了俞子夷的座右銘。
“他在獄中生病之後就被送到西牢外的醫院,服了工部局醫生開的藥後,第二日就突然死了。太炎先生說,第二天十點他去看的時候,蔚丹已經氣絕好幾個小時了。”
“怎麼可能一個晚上就死了?那一定,那一定是被他們毒殺。毒殺的!”俞子夷跳了起來,去遼東之前他去過西牢探視過的,鄒容入了西牢很不習慣,之前本有生病。但看到報紙上所載的復興軍攻俄戰記,病又有了起色,那一日他還連作幾首詩說要送給復興軍衆將士,誰知道一趟遼東回來故人卻已逝!
王小徐看着激烈異常的俞子夷,說道:“冷靜,遒秉,你要冷靜,心裡面時刻要有紀律,我們可以死,但是死的要有價值!……現在我們已經請了醫生給遺體做檢查,不過現在租界裡的醫生聽說是做這個事情,全部都拒絕了,我們只好讓日本那邊邀請醫生過來上海,過幾日等他們到了之後就能知道原因了。如果他真的病死那麼一切還好說,如果他是被毒死,那麼我一定要所有人都償命!”
從來都很平和的王小徐忽然暴怒了。是啊,即使是當初章太炎、鄒容被滿清凌遲處死,那他也只是仇恨和悲傷,但是現在鄒容再過七十天就出獄了,就這麼的被卑鄙的毒殺又怎麼能讓他不氣憤?!
“是的。先生。”俞子夷忽然的冷靜了下來,他對王小徐鞠躬之後就離開了。
鄒容的暴斃使得所有知情人心頭都是一暗,萬安裡總部、中國教育會、中華時報,除了商業系統外的所有組織都在手臂上掛起了黑紗,當然,爲了不使人員暴露,這黑紗只是在內部場合佩戴,外出一律取下。而主持這件事情的,不是王小徐,而是教育會的成員吳葆初,在前年因爲蘇報案,章、鄒等人入獄的時候他就熱心奔走,甚至還怕律師費不夠更是捐了三百洋元。
和滬上陰鬱變換的天氣不同,東北的原野上已經是一片春色了,明媚的春光下縱使戰爭還沒有結束,但春天的已經在目光所及的各處。在四月十日的大撤退中,獨立軍就按照計劃帶着殘兵,撿着俄軍幾十萬人丟棄的一切值得帶並且能帶的東西跟着撤退,同樣是按照計劃,這些拉物資的騾馬在到達鐵嶺之前就轉向往翁圈嶺老巢了。在俄軍沒有守住鐵嶺,又再次退到四平的時候,獨立軍第二批新訓練好的士兵趕到了前線,這使得一萬殘兵又回到兩萬四千人一個整軍。雖然再次補充了兵源和從南非回來的第六期士官生,但獨立軍在之前的戰鬥中元氣大傷,也只是按照軍令格守在自己負責的陣地上。
馬德利多夫上校很驚訝獨立軍爲什麼能從一萬出頭變成兩萬四,他待整條戰線安頓下來之後,便要往楊銳哪裡求教,甚至,他還想楊銳是不是能多變出些讓人來。現在俄軍不包獨立軍只有十七萬部隊不到,加上獨立軍這兩萬四千人也不超過二十萬,對面的日軍雖然也只有十七萬人,可是俄軍在大撤退的時候完全是亂了,士兵已經根本不聽軍官的任何命令,只允許軍官乘坐的火車被扔掉武器的士兵擠滿,庫羅帕特金雖然在鐵嶺已經準備好防禦工事。但是日軍一上前俄軍就瘋狂潰退,然後毫無次序的一直退到了四平庫羅帕金特准備到的第二道工事,幸好本在後方保護鐵路的米西琴科騎兵軍上來阻止日軍一陣,整支部隊才停了腳步,重新編制進入陣地。
人心惶惶中,忽然看見從東面舉着俄軍軍旗的獨立軍補充部隊,所有的俄毛子在驚恐之後都立馬集體歡呼烏拉。在目前的局面下,有任何一小點勝利或者失敗都會被無限放大,拉高士氣或者再次後撤。特別是軍中的革命分子在四處傳言,說日本人用了東方巫術。九日那場讓防守奉天南面第三集團軍潰敗的狂風,就是日本巫師弄出來的,要不然日本人不可能突破俄軍堅固的防線。謠言越傳越盛,俄軍的隨軍牧師和憲兵隊反覆勞作,情況方纔好一些。
“我要見王。我已經很久沒有……。”馬德利多夫一身少將軍服威武的很,只是鼻子上貼的狗皮膏藥讓他的威武破壞了不少。
“司令不見客!”陳廣壽看到他就很不爽。特別是他還升官了——爲了表彰獨立軍守住了俄軍的後路。楊銳、雷奧、馬德里多夫還有一些骨幹軍官都提了軍銜,沙皇本來還要對這些人授勳,但是考慮到楊銳是黃種人,就只好只對雷奧一個人授勳了。
“我有重要軍情彙報……”馬德里多夫還是不死心。
“有事找雷將軍,司令不見客。”陳廣壽還是這麼一句話,就是不放他進去。
看到陳廣壽的樣子。少將先生只有敗退了,陳廣壽喝退他之後就一直站着外面,仔細的聽着裡面的聲響。只從那一日脫困之後,楊銳就什麼事情都不管了。軍中的一切都交給了參謀部負責。
馬德里多夫剛走,劉伯淵就來了,他拿着一份電報,看向陳廣壽,陳廣壽搖搖頭,劉伯淵本來想走,但是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這次陳廣壽小聲說道:“先生還是那樣,飯了不吃,要麼睡覺,要麼大喊大叫。”
“可我有急事啊。”劉伯淵道。
“不是說了什麼事都交給雷參謀長了嗎。”
“那是軍務,這次是滬上小徐先生來電,急事。”劉伯淵一臉焦急。
“是緊急、還是重要?還是又緊急又重要?”陳廣壽仍然不放行。
“你……”劉伯淵急了,“你這是什麼話啊?”
“不是緊急且重要的事情一律不進。”陳廣壽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的情況。”
再次看了陳廣壽一眼,劉伯淵提了口氣想說什麼又松下去,是啊。這一戰死了多少人,現在先生都認爲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了,這……這其實還是政治部的問題,清查的時候只查到了黑龍江鬍匪楊大新頭上,只知道這個女人是他劫來的老婆,至於怎麼劫來的,在那裡劫來的,一概沒有查到。他想到這便把電報手上的電報給了陳廣壽,說道:“你把電報給先生吧。蔚丹死了,有可能是被滿清勾結洋人醫官毒殺了。”
“什麼?!”這個消息太讓人吃驚了,陳廣壽不由的聲音大了起來,他以前雖然看鄒容那副調調不喜歡,而且還被鄒容諷刺過學好外語當洋奴之類,但自從在南非聽到鄒容自投死牢之後,他便對他轉便了看法,敢爲革命而死的人總是讓人敬佩的。
“你看電報吧。”陳廣壽作爲楊銳的警衛連,權限要比一般人高。
陳廣壽搶過電報,看來又看,之後便滿臉激憤的進了楊銳的臥房,不過在進入離間的時候他還是在門口小聲的喊道:“先生……先生……”
屋子裡的門是虛掩的,陳廣壽剛喊了兩聲就被一本書砸了過來,嘭的一聲,書砸在門上把陳廣壽嚇了一跳。又待了一會,陳廣壽又道:“先生,滬上急電。先生……”
“交給參謀長。”裡面一句話甩了出來。
“不是軍報,是……是蔚丹出事了……”
裡面沉默了一會,“他怎麼了?已經出獄了嗎?”
“不是,他……他被滿清勾結洋人害死了。”
“放屁,牢裡面不是有我們的人看着嗎?”
陳廣壽見楊銳這麼說倒不知道說什麼了,正當他還要喊的時候,裡面椅子一響。一個臉色發暗、鬍子拉碴的人把門拉開了,他沒有說話一把就把陳廣壽的電報抓了過去,看了一行就沒有再往下看了,只聽他說道:“哎!死了,都死了,怎麼我不死呢?!”
“先生,你……”陳廣壽好不容易見楊銳拉開門,馬上就鑽了進去,房間裡只點了一盞馬燈,但亮度卻調的極小。細微的光芒下,陳廣壽只見房間亂的一塌糊塗,各種寫滿了字的紙片扔的到處都是,他又看到放在小桌子上一點也沒用動的饅頭,不由的說道:“先生。你不能這樣不吃東西啊。”
“吃東西又能怎麼樣,吃了他們就能活過來嗎?”楊銳幽幽的道。一點也沒有以前的生氣。
陳廣壽沒有說話。只是把房間裡的東西理了理,然後出門把外面的新鮮的饅頭拿了進來,然後一聲不吭的出去了。
哀莫大於心死估計便是現在楊銳的狀態了吧。起初在起風之後的第二天早上,看見俄軍滾滾而來,他還有些逃出生天的欣喜,這畢竟他帶領着部隊撐下來了。特別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自己雖有動搖,但最終還是堅持下去了,他爲自己能在生與死之間做出選擇感到高興,這是以前的他做不到的。可是現在他卻做到了,這對他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可是當他欣喜完之後,去到醫護營,一陣陣怎麼也壓抑不住的慘叫、一堆堆年輕卻已經僵硬的屍體、一塊塊怎麼扯都扯不夠的裹屍布,這一切都讓他的那一點欣喜消散的無影無蹤。
從此他便開始恍惚了,他不知道怎麼離開醫護營的,不知道怎麼到了鐵嶺,更不知道怎麼到了四平,他整日都躲在帳篷裡,屋子裡,那也不去,什麼也不說,他真不知道要做什麼、該說什麼,他在不斷的否定自己——來東北就是個錯誤!選擇通化就是個錯誤!參加日俄戰爭就是個錯誤!相信張宗昌就是個錯誤!和那個女人上牀就是個錯誤!長着下面那個東西就是錯誤!……所有的所有都是錯誤!。
楊銳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天,鄒容的死訊讓他不由的從自己躲避的墓穴裡爬了出來,恍惚間他不知道怎麼的拿着《革命軍》便讀了起來,從“掃除數千年種種只**體制,”開始一直讀到後面的“爾其率四五萬同胞之國民,爲同胞請命,爲祖國請命……”方纔不再那麼的恍惚,不那麼心如死灰。要死也要把一切都幹完再死吧,他這樣對自己這樣說。
當楊銳從屋裡出來的時候,陳廣壽已經高興的在外面等着了,直待楊銳把臉洗了,把鬍子理理齊、頭髮整整好之後,他感覺之前那個無比自信的先生又回來了。
“你去把淵士叫過來吧。”楊銳正拿起碗要喝粥,忽然想到之前的那份電報。
“是,馬上去!”陳廣壽跑也似的出去了。不待一會,楊銳粥還沒有喝完,他拉着劉伯淵便回來了。
“蔚丹的事情小徐怎麼處理?”楊銳的電報只看了個大概,現在只知道鄒容暴斃,而且懷疑是滿清勾結洋人醫生乾的,其他的他沒看完就丟開了。
劉伯淵電報是看過的,所以心裡很清楚,便道:“小徐先生在租界裡找洋醫驗毒,但是所有的醫生都不肯……”
“都不肯?”他剛開了個頭就被楊銳打斷了。
“是的,都不肯,後面小徐先生又找了衙門裡的仵作,但是仵作似乎也看不出來,只有一個年老的仵作說他在早年見過這樣的事情,那個案子是奪產兇殺。”
“只是他這樣的猜測是沒用的,滬上沒有醫生的話,可以到國外去請醫生。”
“對。小徐先生已經去日本請了醫生過來,過幾日大概便有消息了。”雖然這些電報裡都是寫了,但劉伯淵見楊銳難得的出屋子,多日的不正常也慢慢的好了,很高興的和楊銳這樣的一問一答。
“日本?日本醫生?”現在日本兩個字是楊銳的禁語,他聽到就無比的頭疼。
“是的。日本那邊最近,現在天氣已經轉暖,要是從歐美請醫生來不來不說,就怕來了那……天氣這麼暖,到時候就難以……”
“日本就日本吧。要是怕天氣緩,就放到冰窖裡去。”
停棺之處一般都是祠堂、善堂,冰窖還是沒有進去的,不過現在楊銳一說,劉伯淵馬上醒悟了過來便道,“我馬上去提醒滬上……”說完就馬上要起身。
“你等等。我還有其他話要和你說。”楊銳把他攔住了。又對外面的陳廣壽說道:“你去安排發報吧,發完電報之後回來叫人把帳子圍起來,近百步則格殺勿論!”
楊銳交代的極爲嚴厲,但是陳廣壽聽的卻是一喜,往日那個自信無比的先生又回來了。他欣然立正道:“是!”,然後便下去了。
陳廣壽走後,楊銳沒有急於說什麼機密大事,而是接着說之前話語繼續問道:“日本醫生就日本醫生吧。如果查出來蔚丹真的是毒殺的,小徐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