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是一個熱鬧的地方的,雖然因爲戰爭讓原本興旺的木材生意一落千丈,但是安通奉鐵路的修建又使得無數的築路工人蜂擁而來,每日放工的時候,這些從山東逃荒來的漢子一改昔日的窘迫模樣,穿着鐵路上的工衣,大大咧咧的揣着剛發的票子,在縣城裡的大小酒肆小攤上吆五喝六,一個個喝的暈暈乎乎、滿臉通紅;男人們喝酒,隨來跟着伺候的女人們也在街市上四處轉悠,或是扯幾尺花布、或是秤幾兩冰糖,在磨磨唧唧的討價還價之後,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個帕子疊成的布包,小心的打開之後露出裡面花花綠綠的票子,按照講定的價錢抽出幾張舊一些的付賬,然後再把帕子小心的包回去,穩穩的放在懷裡。
張坤坐在車裡,透過半掩的玻璃窗看着那些人手裡的票子,臉上說不出的滿足,那是關東銀行的票子,整個安東在流通這種新銀票。“只要我掌握了貨幣發行權,我不在意誰掌握法律。”張坤不由的想到了以前在培訓班上學到的這句話,以前聽讓人神情振奮,而現在……幾個月的歷練讓他明白,掌握貨幣發行權不是那麼容易的,要有權、要有錢、還要有槍!
“文叔,到了嗎?”張坤理了理因爲坐了太久而弄皺的西裝,再一次的問道。
“少爺,快到了!今天城裡學校開運動會,現在街面上都是學生。”司機身邊頭髮花白的老人回身答道,他是張家的老人了,張坤莫名的在滬上混了一段時間之後便在東北立了業,以前父親身邊的老人都被他挖了過來,彷彿要在這關外之地再建一個張記錢莊,只不過等在家頤養天年的文叔過來之後,這才發現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張記錢莊。而是比以前錢莊大無數倍的銀行,其餘諸人對少爺在關外闖出這麼大局面很是欣喜,但是文叔卻想的不一樣。他只感覺到了這裡面的兇險,在幾次試探規勸被張坤拒絕之後。他便噤聲了,小心的做好該做的事情。此時,白斯文從車上玻璃鏡子上看着後座少爺年輕的臉,說不出的感慨,要是老爺還在的話……
“哦,原來是學生啊!”自從前年中國教育會進入東北之後,東邊道各縣都辦起了新學。通過銀行內部的總賬,張坤大概能猜到這個中國教育會也是復興會的下屬機構,他看着前面裝着校服、排着隊列的學生,心中的些許不耐煩消散了不少。
“要弗萊學。弗萊學?”感覺到了似乎要遲到,白斯文坐在洋人司機的旁邊,用僅知的洋文給司機說道。
洋人司機早對他變異了的英文很習慣了,趕忙的點點頭,又探出頭去看着車邊跑步前進的黑人保鏢。嬉皮笑臉的打了幾個招呼。
興高采烈的學生很快就過了馬路,汽車一直往前,最後駛到財神廟街的沙河鎮值年公會門口,方纔在一排排轎子間早已預留的停車位上小心的停下來。在白斯文的伺候下,張坤從車廂裡鑽了出來——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輛花了兩千五百美元純粹買來撐場面的美國汽車。也不習慣身後那羣黑人保鏢,只是按杜先生的說法,你是開銀行的,沒錢也要裝有錢,不把場面撐大一些,誰來存錢誰來貸款?所以他不得不天天坐汽車招搖過市。
“啊呀!張老爺來了。快請!快請!”聽聞外面洋馬車的聲響,裡面等着的公會董事一會就出來了兩個,見到張坤下了車趕忙上來見禮,至於張坤身後的那些崑崙奴,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張坤也拱手道:“諸位老爺早啊,在下可是來晚了。”他邊說就邊度着步子,跨過腐爛不堪的門檻,穿過早已鏽的不成樣子的木質包鐵的公會大門,往裡而去。
雖然張坤太過年輕,但是這兩個會董還是一臉的巴結,待張坤進了院子還沒有到堂內的時候,他們趕緊跟在後面小聲的說道:“張老爺,上次那個……”
商人間並不要多說太多,張坤聞言笑了起來,“蠻好,蠻好!兩位老爺放心吧,這個月十五之前就會有信兒了,屆時將會有人去到貴府……”
“啊……那這可是……”年長的會董有種說不出的高興,“明日晚間若是張老爺有空,還請聚春苑一敘。”
“這個……”想不到這麼老實巴交的人也會去那種地方,張坤心裡範嘀咕,不過正好此時已經進到內堂,連忙打哈哈的道:“內人在家,王老爺咱們還是改日、改日。”
隨着張坤的到來,坐在堂中苦等的諸位會董連忙站了起來,張坤先拜了拜會堂內趙公明的像,然後再和他們一一見禮,此時早等在一邊的公會總理張克誠笑道:“張老爺,今日是否還是照舊?”
“這個,滬上那邊今日跌了三毫,咱們也按照這個來吧。其他的都照舊吧。”張坤看着大家期盼的臉,笑着說出這個並不太好的消息。
果然聞言之後的會董都是失望,而且是生意越大的會董越是失望,他們並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只是比較奇怪罷了。“以往幾年也沒有跌的這麼快的啊?這今年是怎麼了?”
“是啊!這才三月剛過啊,有那麼快收繭子嗎?”
“這可不是收繭子就跌的,江南春茶早就上來了,歷年只要收農貨的時節,這洋釐(本土銀兩對海外銀元的比例,因爲常常漲跌之在忽、毫、釐之間,故稱洋釐。)哪有不跌的。記得當年胡大人不就是這麼給逼死的,那幫洋人,沒一個好心眼的。俺勸諸位啊,還是趕緊把手上的貨都放了,早點買些洋貨回來的好。”說話的是剛纔迎接張坤的公會副總理王時中,他可是商業世家了,從祖爺爺輩開始就做糧食買賣,東邊道地面上只要是做大豆豆粕生意的,莫不知道此人。因爲常常拉着大豆去滬上交易,王老爺對江南的情況很是明白。
張坤聽到有人說起胡雪巖的舊事,心中猛的一震。恍惚間連忙喝了口茶,此時各位會董的下人已經帶着今日洋釐跌三毫的消息跑回去了,只有公會裡的諸位會董默默唧唧還在說這洋釐不斷下跌的事情。看着他們的樣子。張坤不由的感覺自己這樣每天來這麼一回實在是無聊,不過。雖然無聊他還是要來的,按照慣例,作爲安東最大的、特別是滬上那邊也有分支的錢莊老闆,每日的洋釐漲跌、還有各種官帖、羌帖、銀錢、莊票的兌換比例都是要他來決定的。這畢竟,當下的中國錢業混亂,貨幣多不勝數,開門做生意往往不能只收一種錢。因此各種貨幣間的兌換比例就極爲重要了,每次清晨,公會不把洋釐以及各種錢票的比例敲定,那安東城的店鋪開了門都不知道怎麼定價收錢。
只是。在張坤看來,這事情太過平淡了,錢業背後的刀光劍影一般人是看不到的,比如說着洋釐,明說是一兩銀兌換一塊三角六分的洋元。但是在匯豐這些外資銀行的操作下,這個比值是在不斷的變化的,而且每次的變化都是有利於洋行出口商,十忽才一毫,十毫才一釐。十釐才一分,不要看這一毫一釐的不起眼,累計算下來也不是小數目,而且更重要的不是銀兩對銀元的損失,而是因爲整個錢業的銀根緊縮,使得百姓不得不把茶葉、蠶繭低價賤賣,當年的胡雪巖胡大人,不就是因爲在這上面動了洋人的銀子才被逼的錢莊倒閉變賣家資的嗎。
張坤在想着這些是是非非的時候,旁邊公會總理張克誠湊了過來,雖然他的年齡比張坤大上不少,但每每面對張坤,舉人老爺張克誠還是客客氣氣的:“行健啊,昨日可還有一事,大家可是要找你商量的。”
“張老爺請講。”
“昨日午後,日人高山會通來過了。”
“高山會通?”張坤從腦子裡翻出這個人來了,“他不是軍政官嗎,來公會難道要入會?”
“哎。就是入會也沒然敢收啊。”張老爺想着那個凶神惡煞的小鼻子,腦門就皺了起來,他說的無比糾結,日本人的難纏他可是明白的,“他是來問我們公會爲何不收日軍手票的,還說不收日軍手票就是大鼻子的偵探什麼的……”
原來是這事情,日俄之戰日本人自己戰費不夠,所以只好以戰養戰,進了東北到處買東西不給銀錢,只給軍用手票,按照復興會粗略的統計,從去年年中到現在,其發行的軍用手票其數額已經超過了一億元五千萬元,估計到戰爭結束要超過兩億元左右。這麼多的軍票充斥在東北的貨幣市場,使得原本就因爲俄國人佔領東省官銀號的官帖逐步被擠出了市場。
“那張老爺怎麼說?”張坤笑着道。
“還能怎麼說,當然是不答應了。”張老爺說的大聲,但是心中的底氣卻是不足的,他昨天可是一推三六五的那事情推到了各位會董身上,今天他是來張坤這裡找依靠的,按照他打聽來的消息,這個新來的浙江人,不要說在安東,就是在奉天和京城關係也是極硬的。
“哦,就這樣被張老爺打發了,呵呵,那就沒事了不是。”張坤一點也不想去摻和日本人的事情。
“可,可……”張老爺一不小心就自己把自己套了進去,“賢侄,這個日本人可不是好對付的,俺估摸着他不比之前那個什麼大朗,再說他是新官上任,總要燒幾把火的,要是……”
張老爺話還沒有說完,公會院子的大門就被人“嘭”的一聲推開了,張坤帶來的幾個黑人保鏢見來人氣勢洶洶,立即“咔嚓”一聲將霰彈槍上了膛,不過白斯文一看來人,立馬將他們的舉動欄了下來。
“哈哈,原來各位都在這裡,呦西,呦西。”在幾個日本兵的護送下,一個日本軍官穿過院門,直接往內堂裡來,堂內的的會董都赫然的站立起來,齊刷刷的將目光對着來着不善的日本人。
“張會長,昨日鄙人說的軍票一事諸位可有商議好?”這個缺了條胳膊的日本軍官三十餘歲,黑臉膛,細眼睛,臉上的表情不由的讓張坤想到了銀行裡天天吃生肉的外國狼狗。
“啊。高…高大人……這個…我等還在商議軍票一事……”張克誠昨日可是說接受軍票一事要和諸位會董商議的。本是推脫之詞,可誰料想這個一根筋的日本今日真的殺來了,搞得他一時間慌了手腳。
“那你們就商議吧。鄙人就在這裡等着,爲了防止馬賊侵害。鄙人的部隊已經把商會院子都保護起來了,大家不要擔心。”高山會通話說的客氣無比,但是話裡的意思讓站着的公會會董們腿不由的抖了幾抖。日本人對付異己者是個什麼樣子,看去年修鐵路的時候那些不願意賣地地主的下場就知道了——一律以俄國偵探的名義槍斃!
張坤看着院子裡的日本兵,心裡不由的一緊,但是來東北之後畢竟是見過了血——這樣一個巨有錢的錢莊老闆想讓水匪、鬍匪不打主意都難,而且他還有很足的底氣。除了院子裡這十個黑人保鏢,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杆神槍對着他到過的任何一處。他再次喝了口茶,然後站起身,對着堂內站着的諸人說道:“諸位老爺。在下先走一步。告罪了。”說罷就出了會堂,他這邊一起身,院子裡的保鏢都護了過來,將他圍在中間。
高山會通早就看見了坐在會堂內不懂聲色的張坤,這個安東最大錢莊的老闆他可是早就聽說過的。巨量的資金、極硬的背景、和米國及英國領事良好的關係,這一切都不得不讓他重視中國年齡不大的商人。
“閣下,商會正在商議接受大日本軍票一事,現在就走了太不合時宜了吧。”
“在下行內還有要事,諸人不都是在商議嗎。只要總理將結果通知在下便好了。在下告辭!”說罷便在保鏢的護送下往院門走去。
高山會通畢竟是新來的菜鳥,壓根不知道錢業上的事情,這畢竟日本是和中國不同的,哪有這麼亂七八糟的銀錢、紙幣啊,他無法明白只要張坤的關東銀行不收各錢莊和各位會董拿來軍票,這些會董就是關門也不敢收這種廢紙的。院門口的日本兵把張坤一行攔着的時候,帶隊的日軍曹長看向高山會通,這些黑人比自己高太多了,純粹的身體對抗兩個日本人也不知他們的對手。
看着對方去意已決,高山會通揮了下手,院子門口的日本兵把這一行人都給放開了,張坤走到院門,回身朝院內拱拱手,然後一抽身就不見了。
主角已走,公會裡的會董都泄了氣,這雖然不是他們最滿意的結果,但是這總比張坤當着面答應日本人收軍票,背地裡再坑大家一把的好。張克誠看着張坤一走,目光在十多位會董變了色的臉上掃一把,低聲對着身邊的張丕純道:“你也出去,放出風去,讓全城罷市!”
“啊,老爺……”張丕純只是小商人,因爲和總理張克誠同宗這才被拉進了商會做了總理的下人,他不太明白老爺的意思。
“你這個打扮出去日本人不會攔你的,出去就各處放風去,就說公會被日本人圍了,他們要全城商家只收軍票,其他銀錢紙鈔一律不收,不然就以俄國偵探論處。”現在大金主浙江人張坤走了,看他的意思可是不會收軍票的,他這人背景硬日本人不敢動,張克誠可就是一舉人罷了,背景有限,他只能把水攪渾,讓那些小商小販給自己當沙包才能解除眼下的困局。
即是商人那自然精明,要不然張克誠也不會帶着他入會,張丕純聞言立馬知道這事情應該怎麼操作,他輕輕應了一聲,就低着頭一副下人的模樣,畏畏縮縮的出去了。
張克誠眼巴巴的看着張丕純鑽過日本人把手的院門,剛舒了口氣的時候,旁邊站在的王時中也輕輕的吐了口氣,兩個舒氣的男人對望了一眼,目光交會時一切都心領神會了。
院子內各位會董被日本人逼着商議的時候,張坤已經坐在洋汽車上了,車徐徐的往前開,兩側的黑人保鏢端着槍緊跟着。
“少爺……”坐在前排的白斯文想說什麼,但又止住了。
“不會有事的!”張坤安慰着道。
“少爺……”白斯文還想說什麼,但從玻璃上看到張坤用力緊逼的嘴便又止住了,這個少東家是什麼脾氣他是很明白的,他很像老爺,但比老爺不同的是累積了二十二年的仇恨讓少爺的行動更加大膽決絕,他背後是什麼人白斯文不敢想象,但看少爺的言行舉止,背後那股龐大的勢力已經完全操控了少爺的心,所以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
車廂裡的沉默被一個外邊一個奔跑的人所打亂,“那是張克誠的親戚吧?”張坤道。
“是的,是他的遠親,似乎叫什麼張丕純的,他怎麼出來……”
“出來就好了,看來事情開始好玩了。”張坤難得的笑了出來,“文叔,車裡面還有前幾日到的杭州新茶吧?”
“有啊,就是你身後的盒子裡。”
“那我們掉頭,去美國領事館。”張坤肯定的說道,他可以斷定這張丕純出來之後跑這麼快,鐵定是要做什麼事情,對於這,他很高興往裡面加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