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建設之所以難,因爲它是隱形的東西,沒有辦法通過什麼儀器去檢驗,甚至通過觀察言行也不完全能得準確的答案。除了無法檢驗之外,還有兩件事情也是很難辦的。
第一件就是怎麼讓成員接受復興會的理念和思想,後世赤色黨通過沒完沒了的會議、整風等來完全思想統一的,這個辦法短期有用長期卻會失效,在領導拿着完全是秘書寫就的稿子開始長篇大論的時候,下面的人早已經心猿意馬了;至於整風等辦法在很多時候還是有必要的,在進行革命的過程中,總是有人會叉入別道,這些人就應該完全剔除出去,可這整風說到底還是會員的思想建設沒有到位,真的要到位了,那還要什麼整風。
思想建設第二難辦的事情,就是解釋復興會本身。作爲一個政黨,他是像人一樣有生命的,既然有生命,那麼他就必須解釋“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三個問題。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太祖的話猶在耳邊。但很多人在讀這句名言的時候都忘記了他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我是誰?”。如果沒有確定“我是誰”,那麼就沒有辦法確定“誰不是我”。朋友和敵人都是在“不是我”之中,因此,革命的首要問題不是分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而是明白“我是誰?”
而要明白“我是誰?”那又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從那裡來?”或者通俗的說——我代表誰。“我是誰”和“我代表誰”其實是一個問題,按照麥克斯的理論,社會是有階級的,你來自哪個階級,就自然會代表哪個階級。如此分析,那麼“我是誰?”這個問題就很好理解了。可是,對於復興會來說。按照這個邏輯分析,那麼得出的答案就有些荒謬了。復興會的成員基本是知識分子,是熱血書生,這裡面除了商業系統的陸行工廠有童工入會,其他95%是知識分子。
憑藉知識分子能建設好中國嗎?楊銳覺得很難,不是因爲這部分人不優秀,而是因爲其太優秀而很容易被社會大衆所孤立,而且這種優秀說到底也只是說個人素質很優秀。不是說他們是完美的革命家、政治家。解構剖析的去看,復興會就是一小撮先進的、優秀的、被愛國主義洗腦的知識分子在造反,其和其他組織相比最大的優勢在於有一個盈利豐厚的商業系統支撐,其指揮的軍隊。說到底——除了基層士官外——就是一支僱傭軍。如果哪一天商業系統崩潰,薪資無法發放,那麼這支軍隊散夥的可能性很大,不要說像老八路軍,就是比瑞金的紅小兵都不如。
既然無法從“從哪裡來?”推導出“我是誰?”。那麼只有泛指了。復興會的定義是:復興會是中華民族的先鋒隊,是富強中國、復興華夏事業的領導核心;其代表中華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中華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中華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復興會的最高理想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很簡單的一句話,楊銳以前看赤色黨黨章的時候從來都是略過的。但就是這麼一句簡短的話,就完全解釋了“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三個關鍵問題。以此爲綱,那麼復興會的短中長三期目標也很清晰了。短期目標是政權革命,即通過武裝鬥爭,取得中國或者中國大部分省份政治權力,以這個目標看,農民和會黨是朋友,大多數開明士紳階層也是朋友,滿清系統裡的少數官員和新軍是朋友,滬上、漢口、天津等大的通商口岸的工人也是朋友。至於其他的革命黨,就不是朋友這麼單純的關係了,和以上人那些可以納入復興會的人相比,他們也是革命黨,有槍有軍隊。要想革命後集權,那麼現在就要提防,而且也只能提防而已,真要和他們火併一次,那麼會內會外都無法接受。
奪取政權是短期目標,而中期目標則是經濟革命,或者說是經濟改革。這改革分爲兩部分,其一是土地改革,其二是經濟運行機制改革。土地是財富的來源,不從土地上改革無助於經濟良性發展。當然,按照現實情況看,未來的土改不可能很劇烈,先不說這時代的人口以及土地集中不如後世那麼嚴重,光是復興會自身的力量就很不足,後世赤色黨在建國的時候已經有六百多萬黨員,其中很多都是經過多年戰爭磨練的,這樣的人拉一個出來就能當一個排用,而復興會在建國的時候有二十萬合格的黨員楊銳就要笑了。
除了土地改革,經濟運行機制改革也是經濟改革的重點,什麼是經濟運行機制,在楊銳看來就是金融(貨幣)、財政、稅務、法律、政府政策五個方面,這其中又以貨幣和稅務最難。要讓幾千年用慣了銀錢的中國人用紙幣還是有些困難的,更困難的是中國貨幣主權早已經被外資銀行侵佔了,要想奪回來那就得大費周章。不過這些都還是相對簡單的,最難的是稅務改革,農業稅因爲要重新丈量土地,換做其他時候是要爆發民亂的,但是如果和土地改革結合起來困難就很小了。至於關稅可就更頭大了,這中國關稅從設立開始就是英國人在控制,後世好像是在1930年左右才關稅自主的,這個時間太長了,楊銳可等不及。沒有關稅的保護,稚嫩的民族工業就是渣渣,根本無法成長。
在政權革命和經濟改革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復興華夏文明,至於這個純粹形而上的議題,楊銳是毫無構想的,同時這個工作不是短期能完成的,兩千多年的帝制慣性下要想改變中國的文化估計需要一兩百年,楊銳猜測自己這代人能做的只是標出方向。
自從去了東北之後,楊銳就不斷的把他對於革命的思考通過信件傳到滬上,然後經章太炎、蔡元培、鍾觀光、王季同、虞自勳、徐華峰幾人的討論、修正後再送到萬安裡的復興會總部。把這些枯燥的東西重新編輯、完善,作爲黨內指導文件。同時再以這種精神爲主導,創作一些小說、評書、戲曲、歌曲等大衆喜聞樂見的東西。有道是文以載道。後世好萊塢在電影不斷宣揚美國文化一樣,通過文藝這樣的洗腦方式纔是最有效的。而不是開會。
通過萬安裡總部,表述腐敗的滿清是洋人傀儡,全中國知識青年團結起來才能復興中國的文藝作品已經出了不少。小說短篇不計,長篇的有射鵰英雄傳和官場現形記兩部,當然,射鵰的整個故事框架都做了修過,雖然和原著文風上有些差異。但是這本小說是白話文寫的,對一般老百姓而言不成問題,並且這還改編成了評書,主要目標是人民大衆;戲劇除了改變原有傳統戲目之外。又新編了不少西洋話劇和楊銳所說描述的小品,特別是現在復興軍在東北抗俄,戰地日記裡很多小戰鬥都可以拿出來編成戲劇的。
在如此多的文藝作品的薰陶下,在東北荒原上殘破的復興軍戰旗號召下,“參加復興會。打到東北去”已經成了一種新潮流,全中國的熱血青年都往滬上而來,齊齊住到了租界的龍門客棧,客棧一百多間客房住滿之後便住在旁邊的旅社內。而住在客棧裡的青年們,則會在客棧房間裡找到一份表格。如果其按照表格填寫並寄到指定地點的話,那麼通過審查之後就會進入一個學校。
在學校裡,在上課的同時他們將會被考察,並按照能力和可靠程度分成兩塊:不清楚底細卻有能力的人一般進入建設體系,基本是留學爲主;通過各地的教育會的情報網——這些學生基本都是上過學堂的,通過當地的學堂還是能瞭解很多事情——可以證實是可靠的人,一般進入革命體系,成爲三年期的預備會員,基本是讀軍校或者入文職;至於那些不去留學卻又無法確定其可靠度的,一般會派到國內各地進行革命宣傳工作,感覺可靠的再成爲預備會員。當然,成爲預備會員之前基本都是單線和總部聯繫,對於復興會的其他事情一無所知。
以前是發愁沒有會員,現在每個月卻有一兩百人來投奔,雖然這一兩百人裡面很多人對如何革命一無所知,但這些人毅力是有的,畢竟能離家投身革命,這勇氣還是不小。只是要把這些稚氣未脫的學生養成幹練、堅定的革命黨人還是要很多時日的。
王季同坐在萬安裡四樓的辦公室裡,翻閱着新到的各類文件。雖然在楊銳的薰陶下,總部的文件也按照重要性和緊急性分成四類,但他還是覺得很忙,近期除了入會者衆多之外,立足於滬上的宣傳體系建設和金融體系開始被提上日程。思想教育工作是復興會工作的重點,而宣傳系統,則是復興會的喉舌,滬上建立廣播網和發行報紙的事情已經開始準備,特別是報紙,初步是將原來蔡元培辦的警鐘日報重新改版。不過爲了不和當初蘇報一樣被滿清查封,革命性必須降低,娛樂性,特別是藉助小說這種新文體,和風細雨的宣傳革命,潛移默化的改變人們的思想還是很有必要的。還有就是金融體系建設,上半年在美國訂購的印刷機到了,工廠已經基本建好,組建銀行的事情被提上日程,現在整個租界基本都是洋人的銀行,至於華人的,除了中國通商銀行之外,就只有錢莊了,因此要招募金融人才還是很難的。
除了金融人才之外,貨幣也是重要的。貨幣在很多情況下是比法律都更爲重要的東西,特別是在一個法制社會裡,它就是最大的權利。正如梅耶羅斯柴爾德所說,只要我能控制一個國家的貨幣發行,我不在乎誰制定法律。真正的要在復興會控制區內行使權力,除了政治權力要被複興會所控制外,貨幣也必須是爲復興會所掌握。這個思路說起來很簡單,但是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多困難的。貨幣說到底其實還是信用,特別是沒有政府擔保的紙質貨幣,要想建立信用有兩個關鍵:可以隨時提供兌換,並且遍及控制區的銀行營業網點是一個關鍵。另外一個關鍵就是新組建的農貿公司是另外一個關鍵。
銀錢的不便性大家早就知道,早在幾年前東北便有盛京華豐官貼局和盛京華盛官錢局,這兩局發行的官貼在東北還是佔有主導地位的。只是在庚子年的時候。戶部銀庫及官錢銀號被俄國人洗劫一空,直到去年在奉天將軍增琪的哀求下。才把官錢局所在讓了出來,重新發行奉錢票、銀兩票、龍元票,只是官錢局被洗劫之後,庫銀幾無,信用有限,加上俄日開戰,商業蕭條不說。雙方在東北強買貨物都只給本國貨幣,俄國還好,給的是羌帖——盧布,日本人更狠。只給垃圾一般的軍票。這樣的情況下官貼是無法如之前那樣重新在東北獲得主導地位的。而楊銳則是想趁此把自己貨幣的範圍擴大,不但在東邊道發現,在整個遼寧,甚至東北都要推廣。
待到十點一刻,他的助理俞子夷敲門之後。在門外道:“先生,已經十點一刻了。今天十點半要在印鈔廠見謝先生的。”
王季同聞言道:“好,我馬上就出來。”說完就把文件小心的放好,起身而去。
滬上開錢莊票號的人不少,但是真正懂這銀行的華人還是稀少的。幾經介紹。最後找到的時北市錢業公會的謝綸輝,此人出身餘姚泗門,是當地的望族,在滬上錢業摸爬數十年之後已經是北市錢業會館總董了。盛宣懷領頭組建的中國通商銀行雖說找了一個美國人大班,但平時一些重要決策,還是由陳笙郊、謝綸輝幾人制定的。
鑑於復興會和商務印書館的良好關係,印鈔廠設在教堂路,也就是後世江西路的德昌裡。旁邊就是商務印書館的印刷廠,而且教堂路都是錢莊,號稱是滬上的華爾街。王季同到德昌裡不久,謝綸輝就到了。見禮之後,謝綸輝又介紹自己的兩個兒子,其實兩人王季同都是認識,他們都在教育會辦的特別培訓班裡上課——爲了培養復興會的經濟人才,楊銳把教材裡一些較爲先進的內容理了出來,辦了個內部培訓班,本不收外人,但耐不住虞洽卿的死磨,很多滬上的浙江籍子弟也加了進去——大一點的叫謝韜甫,小一點的叫謝光甫,兩人都在父親的錢莊裡幫忙,他們還有個哥哥早年去了英國遊學,至今未歸。
見禮之後經過幾道關卡,在負責人張坤帶領下衆人進入車間,其實也不是進入車間,而是沿着車間裡的一道裝了一排玻璃窗的走廊參觀。最先入眼的是溼紙車間,裡面有煮布池、洗布機、壓布機等,印鈔紙十張一打,夾在溼布中間使其溼潤,爲了保證紙張溼度均勻,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翻倒,等到達一定的溼度之後,才被送往印刷車間。凹版印刷顯然要比其他印刷方式麻煩,每臺凹印機都要三個人伺候,一人上墨,一人擦板,一人上紙取紙。印刷好的鈔紙裝入鐵絲籠到烘乾室內烘乾,之後便用壓光機反覆壓平,最後是檢封、印號、裁切、差碼、封包裝箱等。
謝綸輝在錢莊裡還是見過木雕版和石版印刷的,初次見到雕刻凹版印刷,見着印鈔廠的規制有些驚奇,他拿着印好的一元紙幣對着光看了看,嘆道:“這鈔紙印的紋路清晰,凹凸有致,甚難僞造,還是洋人的技藝更精深啊。”
王季同笑道:“哎。這樣印出來的紙鈔確實難以僞造,只是成本頗高,不光建廠賣機器改廠房一共花了四十多萬,就是日常印成本也要比一般的石版印要高許多倍。光是那擦版的棉布每個月就要幾百塊。這樣印出來的小鈔,還是要虧不少的。”
謝綸輝倒是不這樣看,“小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這紙鈔印的精美,難以僞造可就等於比其他票子更有信用,更有信用那麼自然接受的人就多了,再則沒有僞鈔那麼銀行損失也小。對於錢莊來說,紙鈔的本不是大事,利錢纔是大事,有道是頭髮絲栓金元寶,有存有貸方能生財。”謝綸輝在錢業打磨幾十年,見識的僞鈔可不少,每次一見損失都頗大。
王季同經過大半年的學習,數學精深的他也明白這錢業裡的道道,這紙幣的成本再高,也要比銅元低多了。剛纔只是自謙罷了。謝綸輝是老前輩了,不據傲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