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臣本是個鬍子,大字半個不認識,地圖這麼高級的玩意就更不知道了,但幸好這一帶很是熟悉,路完全印在他心裡,只說道:“從這裡往西走十多裡就是木盂子,再從木盂子往西四十里過楊木頂子、樺皮甸,就到了平頂山,平頂山那邊就是太子河了,順着河往下走就一直能到本溪湖。這條路日本小鼻子未必會知道,再是這路最難過的地方就是楊木頂子到樺皮甸那一段,都是小路,炮車怕不好過。”
按照李虎臣的解說,馬德利托夫上校終於在地圖上找到這麼一條小路,邊聽李虎臣說邊在地圖上標註出來。俄軍雖然從庚子年算起佔領東北已經有三四年了,但是對東北的地理還是很不瞭解,特別是對靠近鴨綠江、長白山這一片山林地區更是一無所知,若不是有李虎臣這票鬍子帶路,他們從南雜木也不可能這麼順暢的趕到樺尖子鎮。
獻完路的李虎臣在馬德利托夫上校哪裡吃飽喝足了打着飽嗝回到了營地,只一進門屋子裡的兄弟們就急忙問道:“大當家的,怎麼去那麼久,大鼻子怎麼說?”
李虎臣心有定氣,不急不緩的坐到了老虎椅上——這石頭做的老虎椅委實太沉了,需要四個人才能擡的起來,而且走不到幾里路就要換人,但爲了氣派,李虎臣還是要求下面的崽子們擡着老虎椅行軍,哪怕它是那麼的沉重。
李虎臣擡擡眼皮子,說道“諸位,如此着急做甚麼,萬一被大鼻子發現了,那麼俺們的腦袋可就……”
李虎臣的恐嚇使得諸人都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脖子,這大鼻子殺起人來可不是一般的兇,特別是這位馬大人。當初在木材公司整治那些不聽話要鬧事的木把子的時候,那可是連殺了四五天,屍首可是從臨江大栗子一直飄到下游的鴨綠江口。
當然。這些人裡也有不怕邪的,從南邊過來的吳老尖就很鄙夷的看着諸人一眼。他捻着自己稀疏的鬍子,心有成竹的說道:“大鼻子已經是車道溝裡的泥鰍,翻不出什麼大浪了。前次在遼陽是日本人二十萬對大鼻子三十萬人馬,結果咋滴?大鼻子還不是輸了。現在日本人旅順那邊馬上就要打下來了,到時候那邊十幾萬兵馬一調過來,把大鼻子趕出東北都不止。俺來的時候,花大人已經說了。只要諸位誠心投靠,那麼大鼻子怎麼答應大夥的,他就翻倍。還有,這仗總有打完的一天。到時候大傢伙怎麼也要有個生計是不,只要是誠心投靠,那日後花大人一定會讓日本的大官對朝廷的大人們給諸位說幾句好話,讓朝廷把諸位都招安了。到時候可就不要再在林子裡面瞎轉悠了……”
吳老尖前面的話半點也沒用提起李虎臣的興致,平心而論。這馬大人要人給人、要槍給槍,對自己還是不錯的,只是聽到吳老尖後面說到戰後的事情,李虎臣的心思開始活絡起來了,這馬大人雖然對自己好。可從來沒有說過日後怎麼安排自己啊。難道以後像那個捲毛獸鐵子林七一般做個總木把子嗎?這也太沒意思了。老這麼在林子裡頭轉悠也不是個辦法啊,有道是瓦罐難免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啊,做鬍子可是刀尖上扛活的買賣,朝不保夕的,可只要一旦被朝廷招安了,那可就算日子熬出頭了。
吳老尖看李虎臣的樣子便知道他已經動心了,當下便不說話了,只拿老鼠眼看着他。李虎臣知道他這是在等自己表態,猶豫了半響,終於說道:“若是俺把大鼻子帶到日本人的埋伏裡,這花大人能開什麼價錢給俺?”
吳老尖聞言大喜,忍不住笑說道,“要大當家真的是把這些大鼻子帶到日本人的埋伏裡,那賞錢先不說,便說那日後招安,這官最少要是個巡防營統領。”
聽說日後能做個巡防營統領,李虎臣和手下這一幫兄弟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間賊眉鼠眼都樂開了,在投靠大鼻子之前,他們不要說巡防營,就是縣裡的巡警也能把他們像兔子一樣攆,要是日後做了朝廷的巡防營統領,那豈不是老鼠變成貓了嗎。諸人笑畢,想到日後自己做統領威風,李虎臣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道:“明日你回去就對你們花大人說‘平頂山’三個字即可,兄弟該做的都會做,只是日後你讓花大人可別忘了今天。”
吳老尖雖然不知道值得這平頂山是何種意思,但知道這是要緊的東西,所以只是默記在心,然後從懷裡掏出了一疊白布,打開之後卻是一面日本月事旗,說道:“大當家的,兩軍交戰刀槍無眼,只要大當家的在陣上掛出這面旗子,那麼可以保大傢伙平安無事。”
李虎臣心裡有些不屑,說是掛旗子保平安,還不是讓自己納投名狀,自己在陣地上這旗子一掛,保準大鼻子的槍炮要先對着自己,然後再對着日本人。可又想到這大鼻子確實是秋後的螞蚱日子長不了,也就不再心裡嘀咕了,示意讓人把旗子接了過來,然後又和吳老尖交談片刻,再送足了行腳錢,方讓人把他送走。
經過三天磨蹭,俄軍終於趕到了那個叫平頂山的地方了。李虎臣帶的路甚是隱蔽,過了木盂子之後這一路都沒有人煙,幸好這路雖然隱蔽,倒也不難走,最險要的楊木頂子炮車也輕鬆的通過了。秋陽之下,馬德利托夫上校騎在馬上,站在一處小山坡上面,無奈的看着稀稀拉拉的步兵隊,二十多俄里路程按照計劃兩天就能走完的,但部隊士氣實在太低,每天只能走六俄裡不到,真不知道這些士兵是怎麼想的,難道走的慢就能活命嗎?走的越慢被日軍發現的概率越高,到時候就越危險。
馬德利托夫上校轉頭看向前面的山谷,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平頂山了,到了平頂山就意味着到了太子河邊,到時候可以出其不意,沿着河谷往西直進日軍在本溪湖的後勤倉庫。據說那個倉庫囤積了整個日本滿洲軍的糧食補給,只要這個倉庫一旦被毀,那麼日軍絕對敗退。把他們這些瘦猴子趕下海就是時間問題了。
在馬德利托夫上校臆想的時候,部隊終於到達了預定的宿營地點。哥薩克騎兵早就在此安排搭建好了帳篷,興許晚飯也已經吃過了。列昂尼德扭了扭了自己坐在馬鞍上早已有些發麻的跨,嘴裡咒罵道:“這些該死的哥薩克雜種,爲什麼要把宿營地設在這麼遠的地方。伊萬……”
正當他提高聲音招呼勤務兵的時候,一發炮彈在營地外圍爆炸了,炮彈炸出了一個大大的泥坑,槍聲也響了起來。列昂尼德的聲音頓時卡住了。很快,在第一發炮彈落下後不久,更多的炮彈落到了營地裡,這些勞累了一天的灰色牲口們立馬掙扎着起身。亂哄哄的各自找掩護地。
馬德利托夫上校聽到第一記炮聲就從帳篷裡跑出來,然後抓住跟着他的哥薩克騎兵指揮官扎哈爾少校吼道,“日本人,日本人從哪裡跑出來的,你是怎麼偵察的?日本人有多少人?”彷彿是聽見了馬德利托夫上校的問題一般。扎哈爾少校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事先隱藏在山嶺裡的日本兵都冒了出來,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有多少人。
平頂山村所在地是太子河由北向西拐彎的轉角處,算上俄軍東面的來路和南面的鹼廠溝,這地方似乎是個十字路口。現在俄軍就在這十字路口中間,四面僅有的幾處高地都被日軍佔領了,俄軍正處在交叉火力中,似乎要消亡殆盡,而之前被寄予厚望的花膀子李虎臣部,早就舉着一面日本旗逃也似的遠遠的跑到了平頂山西面,進入日軍陣地之後便調轉槍頭開始瞄準俄軍射擊。
若是一般人面對如此情景早就要舉手投降或是藉機逃循了,但是馬德利托夫上校畢竟是俄國神聖團成員,是被御前大臣別佐布拉佐夫親自看中的軍中英才,他側頭看了下只是略轉西邊的太陽,然後抓住驚魂未定的扎哈爾少校,指着北面的平頂山村和村莊西面的高地大聲說道:“讓炮兵轟擊這兩處高地,轟擊這兩處高地……”扎哈爾少校被他使勁搖晃了幾下,只待他說第三遍的時候才聽明白命令,急急的彎着腰跑去炮兵連親自指揮去了。
俄軍被包圍在這個十字路口,要想突圍只能是往東或者往北,至於往南和往西那不在馬德利托夫上校的考慮範圍裡,相對於槍聲聊聊的東面,他還是決定向火力兇猛的北面突圍——這沒有什麼道理而言,人都在危機的時候都喜歡選擇自己熟悉的地方逃命,現在東面是俄軍走過的,逃命到時候走回頭路是很正常的,但焉不知日軍就在東面的來路上等着呢?
雖然北面沒有走過,根本不知道是活路還是死路,但北面既然是太子河,那麼沿着河谷還是能走通的,就算走到了太子河的源頭無路可走,那麼徑直往北的話穿過山林還是能到達之前從南雜木來樺尖子鎮的官道上。按照地圖平頂山距離北面來樺尖子鎮的官道不過十多俄裡,減去太子河河谷的長度,估計真正要翻山越嶺的距離應該只有幾俄裡,走這條路的逃生機率是最高的。只不過在穿越山林的時候要拋棄所有的輜重,但在保命和保輜重的這個選擇中,馬德利托夫上校毫無疑問的會選擇前者。
俄軍在和日軍的對射中不斷的死亡,終於在馬德利托夫上校的祈禱聲裡,俄軍的大炮也開始響了起來。不得不說哥薩克炮兵連還是訓練有素的,在第二輪炮擊中,佈置在平頂山村子裡面的機槍陣地就被轟掉了一個,待到第三輪炮擊的時候,村子西面高地的機槍陣地也啞火了。當然,哥薩克炮兵連也爲此付出了代價,日軍炮兵在發現俄軍火炮之後就把着彈點移向俄軍炮兵陣地,經過幾次校準,在俄軍打出第三輪的時候,終於有兩發炮彈擊中了陣地,兩門山炮被掀翻,附近的炮兵死傷一片。
就在剛纔俄軍炮兵轟擊平頂山村到時候,戰場西面的日軍指揮官花田仲之助中佐見到俄軍不是轟擊己方炮兵陣地,而是轟擊北面的村莊之後便知道俄軍指揮官的打算了。他立馬讓傳令兵向炮兵傳達命令,放棄俄軍步兵調轉炮口先消滅俄軍炮兵。可是己方的炮兵實在太次了,確切的說應該是那些1898式阿里薩克速射炮實在太次了。這種火炮每分鐘只能發射三發炮彈,是以花了不少時間才命中俄軍炮兵陣地。
在平頂山伏擊馬德利托夫所部是臨時決定的。在收到吳老尖的情報之後。花田少佐立馬把伏擊行動彙報給了第一軍黑木上將,行動雖然被迅速通過,但因爲大戰在即,伏擊需要的重火力極爲有限,山炮一門也沒有,速射炮和機關槍各批了六門,而且人員也極爲有限。除了幾百名滿洲義軍之外,就只有兩個多大隊的兵力,與其說是伏擊不如說是阻擊。而現在,佈置在北面的兩個機槍陣地被大炮轟飛了。因爲俄軍沒有像猜測的那樣往東面撤退,因此那邊佈置的半個大隊和兩挺機槍也完全無用,只有西門和南面還存在兩挺機槍還在掃射着俄軍陣地。
眼見北面的機槍被俄炮兵掃除,俄軍就要向北突圍而去,花田中佐不由得跳出了戰壕。站在戰壕前面抽出指揮刀,然後撕心裂肺的喊叫聲:“號得伊……”頓時,隨着花田的喊叫,一個大隊的日軍跳出了戰壕,端起刺刀往俄軍營地大無畏的挺身而起。在日軍身後,剛剛投誠的鬍子李虎臣也咬了下牙,在後面督戰隊的陰影下狠起心跟着日本人衝了上去。
步兵團長列昂尼德中校本來被日軍在這山溝裡伏擊就是心魂未定,如今見到陣地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明晃晃的刺刀直衝過來,立馬膽氣全無,躬着身子往後退了一段,轉過身剛跑了沒兩步就只聽見“啪、啪”兩記槍聲,肥胖的身子好些被錘子錘過了一樣,震了兩震便死狗一般的癱在地上。
槍斃了列昂尼德之後,馬德利托夫上校把那支猶在冒煙的左輪手槍扔給自己的副官,然後抽出自己的指揮刀,站在陣地上如同一隻黑熊般的咆哮起來:“烏拉,吾皇烏拉,烏拉……”頓時西面陣地的近一千俄軍士兵也都咆哮起來,狂喊着“烏拉”,往西面迎了上去。只有打退日軍這次進攻,俄軍才能安然撤退,這是馬德利托夫上校在衝鋒前最後一絲所想。
近千名被困在絕地的俄軍和一千多名日軍在西面河谷中相遇,剛一接觸前排一排日本兵就被俄國兵衝翻,和高大的俄國人相比日本人確實太矮小了,但還沒有等第一排俄國兵下劃刺刀,把地上的日本人幹掉的時候,日本人的第二排刺刀便刺過來了,在一陣哇哇呀呀的聲音裡,衝在最前面的灰色線被對衝而來的一條藍線淹沒,然後灰藍兩色便死死的攪合在了一起。
和人高馬大的沙俄士兵不同,日軍個子雖小,但是拼刺刀的狠勁卻要強一些,他們並不像俄軍扎堆堵在一塊,輪起刺刀來大開大合,而是散的很開各自爲戰,並且緊守門戶,見到有機會纔會忽然墊步一個突刺,刺中之後,刀不到底就收了回去,準備下一次突刺——經歷幾場血戰之後,戰場上的這些日軍老兵的完全拋棄了之前學自歐洲花俏繁複的刺刀術,開始變得靈活刁鑽起來,可即使如此,和俄軍的戰損比還是高的離譜,不過幸好河谷地形狹窄,兩千多人都堆在這裡俄軍完全施展不開。
前面兩層的灰線很快就被藍色吞食不見了,但是河谷雖狹窄但還是有一公里寬,之前因爲人數太多鋪不開的俄軍,在前面兩隊的陣亡使得空間變寬之後開始他們獨有的大開大合的搏命方式,而日軍力戰之後銳氣不在、難免力竭,一時間又被俄軍壓着打。眼看日軍就撐不住的時候,之前縮在後面的李虎臣部加入了進來,雖然這些鬍匪並不習慣使用彆扭的槍刺廝殺,但這一千號人加入戰陣還是使得俄軍的攻勢緩了一緩。
雖然身後有督戰隊的槍指着,但對李虎臣這樣的老油子來說,這種小兒科的伎倆毫無用處——督戰隊管什麼用,老子上陣就是了,可上陣之後接不接敵你可管不着。按照李虎臣的本意,他是準備一直貓在日本人後面偷懶的,只是眼見日軍要撐不住了,再不幫一把不說戰陣一潰,自己也也會有損失,加上這日本人真的要是潰了,以後一定會找自己麻煩的,所以他不得不帶着崽子們衝殺了上來。弱國總是悲哀的,就是弱國的鬍子也是生存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