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六十多歲,鬍子都花白但皮膚保養的不錯的小老頭揹着手走了過來。
一看就很有氣度,任誰也能看出其並非等閒之輩。
待看見了趙傳薪和滿桌的山珍海味,他錯愕道:“這位法師是?”
第一次見和尚如此明目張膽的胡吃海喝。
趙傳薪連起身都欠奉,懶洋洋道:“貧僧霹靂混元手——成昆。你是何人?”
見趙傳薪如此託大,老頭有點生氣,沉聲道:“老夫盛宣懷!”
媽的,無論南北方,不允許有人沒聽過他這個首富的大名!
就如同後世,無人不知姓馬的一樣。
關鍵是,盛宣懷還是官兒,且身處要位。
自從鬥倒了胡雪巖,盛宣懷再就沒有對手知道嗎?
然而,趙傳薪依舊安坐如山,淡淡道:“哦,宣懷啊,坐下一起吃。”
盛宣懷:“……”
真想再自報一次家門。
好讓他聽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誰。
盛宣懷見趙傳薪翹着二郎腿,頂着明晃晃的光頭,脖子上還掛着一串穿金掛銀點綴松石的金剛菩提,正優哉遊哉的抽菸,不知怎地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是帶着隨從的,但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說你位高權重,就可以看誰不順眼便讓手下拿人的。
他只好繞過趙傳薪,朝盛恩頤呵斥說:“還不快起來,隨我回船艙?”
盛恩頤剛剛是着急走的,可聽了趙傳薪的故事,見識了趙傳薪的“一拳之威”後,他有點不想走了。
行船無趣,但這人有趣啊。
他磨磨蹭蹭:“爹,我其實還不困。”
“逆子,速速隨我回去。”盛宣懷呵斥。
盛恩頤只得起身,卻見趙傳薪一伸手,將他攔住:“誒,小癟犢子,你還沒付賬呢,怎麼想吃霸王餐啊?”
盛恩頤看向盛宣懷:“爹,這一桌飯菜,你把賬結了吧……”
他家真不差這點錢。
崽賣爺田也不心疼。
可盛宣懷鼻子好懸氣歪了:“什麼?爲何要算賬?這飯菜是你點的?”
換做之前,盛恩頤可能直接否定。
因爲老爹來了,他就有了靠山。
這大清,有幾人敢不給老爹面子?
可現在,他卻支支吾吾道:“嗯,或許是我點的……”
盛宣懷見盛恩頤的面前連碗筷都沒有,怎麼可能是他點的?
於是怒道:“不管,讓這僧人自己去結。”
趙傳薪一排桌子,“咣”的一聲,夜裡尤其響亮。
餐廳內所有人都錯愕的望着這邊。
趙傳薪惡狠狠道:“人家廚子千辛萬苦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宣懷啊,你卻想吃霸王餐,我都跟你丟不起這個人知道嗎?跌份啊!”
盛宣懷哪怕氣度再大,也忍不住了:“豈有此理,你可知老夫是何人?”
“咋地?”趙傳薪詫異:“你爹也是李剛?”
盛宣懷:“……”
趙傳薪說:“你爹要不是李剛,你就趕緊把賬結了,這一天急赤白臉的,火氣這麼大,看着一點也不像快八十的人了。”
盛恩頤瞪大眼睛:“我爹還不到65呢。”
趙傳薪剔着牙,鹿筋有點塞牙:“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爹太摳了,咋地,家裡沒買賣嗎?我老表家的四姑她大哥家叫張大全的大兒在外五縣還有個剃頭鋪子呢,看你爺倆穿的人模狗樣,怎麼一頓飯錢都掏不出來?”
盛恩頤:“……”
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大庭廣衆,爲了那仨倆大子兒嗚嗚渣渣的,多丟人那?
他盛老四真丟不起這人。
盛宣懷則氣抖冷。
多少年了,沒人敢跟他這樣胡攪蠻纏。
他指着趙傳薪:“你哪個寺廟的?”
趙傳薪大赤赤的往椅子上一攤:“靈山,大雷音寺!”
“你……”
盛恩頤點點頭:“爹,是真的,他和如來論師兄弟,一拳能打碎星球!”
“住嘴,蠢貨!”盛宣懷氣炸了。
那餐廳夥計是認得盛宣懷的,見這爺倆被一個和尚噴的灰頭土臉,趕忙道:“盛左堂,您付錢,那真是打了小人的臉了。且帶着公子回艙,這裡交由小的來辦就是。”
盛宣懷去歲奉召進京,被擢升爲郵船部右侍郎,但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是工部左侍郎了。
那是正二品的官。
以左爲尊,故以外間人還叫他左堂。
這是尊稱,就好像世人都管李鴻章叫李中堂。
盛宣懷看了夥計一眼,這是個激靈的,暗中記下了此人,說不得要提拔一二。
他哼了一聲,拂袖要走。
趙傳薪卻起身邁步,他身高腿長,三步並兩步就邁到了盛宣懷面前,將他攔住:“咦?宣懷啊,你這火氣太大,聽哥一句勸,氣大傷肝。”
你他媽是誰哥?
盛宣懷咬着牙,大聲喝道:“來人。”
他來餐廳沒帶隨從,但隨從就在外間候着呢,聞言兩個孔武有力的漢子匆匆而來。
盛宣懷指着趙傳薪:“將此僧人押解,待到了鎮江府趕下船去。”
“喏!”
兩人就要伸手去抓趙傳薪。
可趙傳薪更快,他的手後發先至,攥住兩人手臂,朝自己拉了過來。
兩人沒想到這和尚竟然敢反抗,觸不及防下,被一股怪力拉的不由自主朝趙傳薪撲來。
趙傳薪一拉,再曲起兩肘,迎向兩人面門。
Duang……
兩人被砸的眼冒金星,踉蹌後退。
趙傳薪朝盛恩頤和閏土眨眨眼:“看好了,一拳一個小盆友。”
說着,趁兩人被肘擊砸出了硬直,上前迅若閃電的出了兩個勾拳,一拳一個,中者立倒。
趙傳薪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兩位施主長途跋涉,如今終於獲得了嬰兒般的睡眠。”
這視覺衝擊力太強了,倆少年看的目不轉睛,莫名有種熱血沸騰之感。
盛宣懷傻眼了。難道讓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親自下場戰鬥?
他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趙傳薪笑嘻嘻的說:“宣懷啊,聽聞你要把鐵廠鐵礦抵押給日本人,聽哥一句勸,有錢自己上,別賣礦。”
盛宣懷臉色變了變:“此間事宜,不是你一個和尚能置喙的。”
你他媽一和尚算老幾?還想要參與國家大事?
他又狐疑的看了一眼盛恩頤,懷疑是他嘴大說出去的。
同時也確定了,趙傳薪知道他盛宣懷的名號,只是不把他放在眼裡而已。
這和尚究竟是誰?
盛恩頤無辜的看着老爹,不知道他瞪自己幹嘛。
趙傳薪笑了笑:“貧僧幫你卜上一卦吧。”
說着,伸出手指一通瞎點,片刻面色變得凝重:“咦?是剝卦,上爲艮,下爲坤,不利有攸往。風雨剝蝕,巖角崩塌,大凶啊!你若執意如此,怕是要折損錢財,且生意夥伴會遭遇刀斧加身之厄。”
盛宣懷眼皮跳了跳:“一派胡言,你這僧人究竟意欲何爲?船即將靠港,鎮江府有兵數千,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萬萬不要自誤!”
你能打倒兩人,難道還敢面對千軍萬馬?
趙傳薪微微一笑:“總而言之,你印堂發黑,近日來要小心行事,不可做出賣國之舉。貧僧先走一步。”
說完,趙傳薪來到船舷,縱身一躍。
盛宣懷來到船邊,前頭就是鎮江府了。
他見洶涌江面上,趙傳薪身影一閃即逝。
這就有些邪門了。
盛恩頤趕忙說:“爹,那法師道行很深,真的,不騙你。你還是聽聽他的話吧。”
盛宣懷冷哼道:“裝神弄鬼之輩,無非仗着有些膂力,便出手傷人,大放厥詞,你這逆子,如何就信了他的鬼話?”
盛恩頤根本聽不進去,正值叛逆期呢,他不服氣說:“既然他說和日本人做生意會有災殃,爹,你且看着吧,咱們這趟行程肯定不會順當。”
“呼……”盛宣懷真是被兒子氣到了:“漢陽鐵廠、大冶鐵礦和萍鄉煤礦,分明產出不小,可連年虧損,這其中有許多弊端。爲父派人出國考察,帶回新技術,只要做出改變,就能盈利。購置設備維持經營,哪個不需要銀子?其數目不小,不向日本人借款又能如何?這涉及到了家國大事,你又知道什麼?”
此時,聽不懂這些的閏土怯怯的插嘴:“盛四公子,這些剩菜剩飯,我能帶走嗎?我爹孃在船上還沒怎麼吃飯呢。”
不光是剩菜剩飯,還有趙傳薪爲他要的那些罐頭。
盛恩頤眼珠子一轉,上前拍拍他肩膀:“閏土呀,你們一家三口住在船底的散席是吧?”
散席就是最末等艙,那裡空間很大,但陰暗潮溼不通風,幾百人擁在一起,地上隨意鋪席或者只簡單墊着紙板就那麼湊合着。
還有他們隨身物品,裝雞鴨的竹簍子,硬木包裝箱,行李箱,甚至還有類似八仙桌這等傢俱,總是雜七雜八什麼都有,那味道那環境可想而知。
怪不得閏土喜歡到甲板上溜達。
唯一的好處是票很廉價。
閏土點點頭:“是。”
盛恩頤說:“看那成昆法師,對你態度溫和,想來將來你也會有一番造化。不如我出錢,幫你們升到一等艙去住……”
閏土嚇得誠惶誠恐,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們挺好的。我只想把剩飯剩菜帶回去給他們吃。”
盛恩頤見他堅辭不受,又吩咐夥計:“你幫忙帶着東西送去。”
閏土又拒絕:“我自己就成,多跑兩趟也就是了,不必勞煩這位大哥。”
“要的要的……”盛恩頤虎着臉堅持。
等盛宣懷帶他離開,問他:“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盛恩頤得意說:“爹,你總教我,要有識人之明。你看,我現在別具慧眼,一看就知那少年他日定非池中之物,提前施些小恩小惠……”
他是真不知道,趙傳薪對所有窮苦百姓都不錯,對孩子更是不分貴賤。
就算知道他未來是敗家子,此時也僅僅逗逗他而已,並不會真去傷害他。
盛宣懷仰天嘆氣:“哎!”
這傻逼玩意兒隨誰呢?
再說趙傳薪用了幾分鐘,回到了客棧。
客棧靜悄悄的,房門緊閉。
趙傳薪去敲敲門,夥計鬼鬼祟祟的在門內問:“誰呀?”
趙傳薪罵道:“你他媽嗓子讓屎給堵了?能不能大大方方的說話?”
夥計一聽是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你,你……”
“快開門。”
夥計將門開了個縫,趙傳薪一把推開。
夥計倒退三步,才卸去了力道。
趙傳薪發現夥計和掌櫃的都在。
他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巴掌扇過去:“叫你報官!”
掌櫃捂着臉,委屈巴巴的看着他。
爲何他們倆要緊閉店門?
因爲自從報了官,巡士來了後,他們沒看見巡士出去。
兩人偷偷去趙傳薪等人所在的房間外觀察,根本沒看見巡士的身影。
這大晚上的,兩人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倆大活人,怎麼忽然就消失了呢?
難不成?
於是兩人回來,匆匆將房門拴住,正在商量接下來該如何辦。
這時候,趙傳薪回來了。
掌櫃的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趙傳薪不理這茬,反手又一巴掌:“你還報不報官了?”
“法師請息怒,不報官了,真不報了……”
趙傳薪豎起手掌:“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你真他媽的欠削,不削不老實。”
掌櫃:“……”
趙傳薪不再搭理他倆,回到房間外敲敲門,阿寶的聲音傳出:“誰?”
“小寡婦,是我。”
房門打開。
阿寶問:“你去了這麼久,就不怕我跑了?”
趙傳薪往躺椅上一癱:“你跑啊,老子讓你先跑五個時辰,再追也不遲!”
阿寶臉色微變。
這話她有點信了,剛剛趙傳薪離開的時候,“嗖”地就不見了身影,順帶着那倆巡士也沒了……妖僧手段通天,叫人不敢想象!
“既然無事,那我睡了。”
趙傳薪擺擺手:“睡吧,你睡破了喉嚨也沒人來救你……”
“這……”阿寶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嚇得小臉煞白:“你不要亂來。”
趙傳薪嘿嘿一笑:“貧僧從不亂來,只亂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