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敗爲勝
慧珍連忙上前扶着丈夫,讓他坐下。
大少爺梅鑫臉色蒼白。這幾日,他也或多或少地忙了一些,勞耗了不少精力。平日這個時候他早該睡下了。所以現在他要站立着,長時間地費神作畫,也着實難爲了。
氣氛正當祥和,大少爺這麼一倒,難免生出幾許異樣的愁煩,衆人皆有些掃興。大少爺梅鑫更是無比懊惱。他一心想在今晚奪得頭籌,卯足了勁,還私自違背了母親麗娥的命令,棄掉她選好的禮品。如今半途而廢,下來後一定少不了一頓責罵!老爺蔣呈錦倒也沒說什麼,大兒子的身體他也是明瞭的。
三奶奶好蓮趕緊令人擡了軟轎來,囑咐慧珍帶着兩個丫鬟,先帶大少爺回房歇下。大少爺無暇顧及其它,昏着頭閉着眼被扶進了轎子。慧珍匆忙中不忘飛快瞄婆婆一眼。只見二奶奶麗娥兩手緊握木椅扶手,背僵僵地直着,臉上的肉又重新垮了下來,比原先還要拖得長。她投過來那怨毒的目光讓慧珍背脊一股寒涼。
大少爺安頓好了,記掛着自己的東西還未獻出來,慧珍又急急地趕了回來。
衆人已經都把三奶奶親手拉的長壽麪吃了一碗。二少爺蘭軒也把壽禮獻過了。因蔣呈錦別的不好,對玉石還有幾分偏愛。二少爺也跟他爹一樣,喜歡耍耍玉。兩人算是同道中人。父子二人收藏的極品美玉不少,軟有羊脂白玉,硬有老坑翡翠。
二少爺蘭軒此次費了好一番功夫,高價從別人手裡搶來的卻是一大塊被稱爲“石中帝王”的田黃。它質地細密,猶如嬰兒之膚,捧在手裡有種水珠般的滋潤,如露之慾滴,用手稍微盤玩一會兒就會由裡往外冒油,着實是天生尤物!而且那油黃油黃的色比之白玉更適合喜慶的場合。
二少爺囑鋪子裡的能工巧匠精心雕琢成一對歇息在蒼松上的仙鶴。原料稀罕新鮮,雕工又栩栩如生,自然得到了蔣呈錦的大愛。其實吧,二少爺的禮就算是用塊蘿蔔疙瘩雕的,老爺也會收得春風滿面。
慧珍趕到的時候,正遇三少爺寶鬆剛獻上壽禮。
這三少爺寶鬆才十三歲,真是混沌未開!他倒是一片赤誠,把自己心肝一樣的寶貝孝敬給了爹爹。可還是差點把蔣府上下的人給笑掉了大牙。
三少爺的東西是放在一個外裹紅綢的籠子裡提上來的。剛一打開籠門,一個東西便撲棱棱地飛了出來。三少爺驚叫着連忙去抓,卻被啄了手,吃痛之下就撲了個空。那東西異常靈活勇猛,左奔右突,在屋裡帶起一股屎臭氣味的小旋風。一會兒鑽到這個裙子底下,一會兒又把誰的髮髻給扇歪了,幾根蠟燭都撲倒滅了,光線頓時減弱不少。奶奶丫鬟們被嚇得不顧斯文,亂跑亂叫起來。
堂下的幾個男僕齊齊動手,終於逮住了它,原來是一隻傻愣愣的禿頭光脖子的掉毛公雞。三少爺寶鬆近日喜上了鬥雞。這隻雞正是最近連着三次爲他在比賽中贏得第一的小鬥雞。寶鬆心眼實,他當然是想着要把最好的東西獻給爹爹。這雞目前就是他覺得最寶貴的了。爲了這個,他還好幾夜稀罕地睡不着覺,內心做了幾番激烈的鬥爭。
大夥看清以後方纔鎮定下來,突然鬨堂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因大少爺離去的愁煩一掃而光。
二奶奶麗娥也掃盡滿臉的陰霾,一手揉着抖動的肚子,一手指着三少爺寶鬆,上氣不接下氣地笑道:“你……你這個滑頭鬼。居然把這個玩意……搪塞給你爹爹!你孃的顏面被你丟盡了。她今晚要從地下爬起來,把你的屁股踢開花。”
三少爺寶松本來就被衆人笑懵了頭,面上掛不住。此時被二孃一說,竟“哇”地張嘴哭了起來。三奶奶好蓮見他真的傷了心,方收着笑得疼的肚子,立起來走近他,撫摸寶鬆的頭安慰道:“傻小子!還哭呢!老爺今晚最喜歡的就是寶鬆的禮物。你看你爹爹,笑得那麼開心。”
老爺蔣呈錦這會的確是今晚最歡樂的時刻了。他樂呵呵地從身上掏出了一張銀票,對三兒子說:“寶鬆。爹給你五十兩銀子,你再去給爹訓一隻好雞來,我們爺倆鬥一鬥。”
三少爺寶鬆馬上住了哭聲,眼淚花花地笑道:“真的?好!我一定會再訓出更厲害的一隻來。爹你就等好了!”
衆人收了笑。壽禮都獻完了,該休息的要去休息了。還想玩的也使喚着丫鬟們拿器具來。一概都把慧珍這邊給遺下了。慧珍眼見着不成了,急忙快步走到堂屋中央,跪下來給老爺蔣呈錦磕了三個響頭。
三奶奶好蓮抱歉地笑道:“忘掉了,這還有一個呢!媳婦,快快把禮物呈給你公公爹。”
二奶奶麗娥本來已經起身,要回房休息了。見自己的媳婦要來獻禮,只得折回來。她想那慧珍的孃家不是什麼有錢的人,能拿出什麼光鮮貴重的禮物?便有心沒意地耷拉在大椅上,湊合着走個過場。
今晚她麗娥這一房已經完完全全鬥敗下陣。
麗娥輕飄飄地掃了媳婦慧珍一眼,看她倒是不卑不亢,沉穩把握的一副模樣。她一個剛過門的新婦,還能扭轉乾坤不成?那可真真是個神話了!
只見慧珍從春巧的托盤上取過一個紅綢包。那包袱扁扁薄薄的,也看不出裡面是個什麼玩意。
慧珍把包袱打開,裡面還是一塊紅綢緞。衆人不知她變的是何戲法,但也耐心地候着。
慧珍不慌不忙地捉住紅綢的兩角,雙手用力向上一揚一抖。紅綢頓時飛展開來。所有盯着的眼睛只覺得一片金光閃爍,那塊巨大的紅綢上用金線繡了數不清的字。紅彤彤搭上一片金燦燦,說不出的繁華招搖。等晃花了的眼神沉澱下來後,纔看見有的是“壽”字,有的像“壽”字,卻又不是。還有根本不認識的字。
三奶奶好蓮首先發話了,對着蔣呈錦說“老爺,這是一幅百壽圖呢!”
慧珍微笑着說:“回三娘,這正是百壽圖。上面是慧珍繡的一百個‘壽’字。”
老爺蔣呈錦含顎點首道:“‘百壽圖’從宋代以來就已作爲稀世之寶、廣爲傳頌。朝廷顯貴、書香世家都爲擁有一幅“百壽圖”而自豪。掛之於堂中頓然門庭生輝、賓客爭相觀賞!古時商人遠行或浮游宦海者更是把它作爲護佑身家平安的寶貝!我房裡也收了兩幅壽圖,不過沒有這樣大的。你這上面有些字卻不曾見過呀?全都是‘壽’字嗎?”
慧珍一俯首,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爹。全都是。這些是‘壽’字的不同寫法:有楷、隸、行、草各體,還有甲骨文和一些番外族人的特異寫法。有的莊重肅穆、古樸圓潤,有的又生動活潑,優美靈巧。慧珍專程請教過本城學識深厚的先生,也查閱了一些舊書古籍。這個一串蟲子似的,還是慧珍請教佩雲小姐的西洋寫法呢!”
三奶奶好蓮嘆道:“嘖嘖!這得費多少功夫啊!又要到處收集,還要臨摹上去,完了再一針一線地繡好。看起來真是富麗堂皇,意蘊深長!”
慧珍微紅了臉,說:“這是慧珍獻給爹爹的第一份生辰賀禮,小花一點精力不足掛齒。慧珍進府後就開始慢慢準備,算來只有兩、三來月!”
蔣呈錦手撫鬍鬚,有些動容道:“足足百個!可見你這孩子真真是花了心思的!難得你一片孝心,這是我蔣呈錦今年收到的最爲滿意的禮物了!”
這句話像洪鐘一樣敲響在二奶奶麗娥的耳邊。媳婦真的扭轉了落敗的局面,實在超出她的意料。二奶奶如靈神附體,一下子神清氣爽,她猛地站了起來,走上前去,摸着那一個個精美的字,說道:“這最費工夫的得怕是把黃金打成這細細的線啊!媳婦,你這統共花了多少兩黃金?”
慧珍沒有料到婆婆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她一時支吾起來,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這哪是黃金打的線,只是金色的絲線而已。她慧珍要有那麼多的黃金,也就不會如此花費精力了。她只有岔開話題,答非所問:“慧珍要是有那足夠的黃金,足夠的時間,定會繡上千字萬字,恭祝爹爹千歲萬萬歲!”
蔣呈錦哈哈大笑,心滿意足地撫着鬍鬚,自嘲道:“沒想到我蔣呈錦也是喜歡聽這好話之人啊!好,就借媳婦的吉言,我活上個千歲萬歲,變成老妖怪!哈哈哈!”
慧珍緊趕着接話道:“媳婦從明日就開始刺繡,爭取來年給爹爹獻上萬‘壽’圖。媳婦每刺一個字,就念一遍‘菩薩保佑’。求天地間的大小神靈都來庇佑爹爹,讓媳婦的誠心禱告得以實現。”
慧珍越說越來勁,把老爺蔣呈錦逗得越發樂開了懷。全然不覺旁邊一個人向自己擲來一道鋒利的視線。
二少爺蘭軒跟旁人的表情陡然不同。他一側嘴角向旁傾斜,卻是皮笑肉不笑。從慧珍取出壽禮開始,他就一言未發。默到這會,眼裡已然透出一點點驚疑。這個女人,他倒不能輕看了她。在大場合下這樣初展頭角,有些心機。
那天梅樹底下,一個冰肌雪骨的別樣女子,像肥皂泡般“啪”的一下消散了。看來是蘭軒當初走了眼,還枉自替她可惜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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