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試心、縱去(四)

卓冷屏終究被葉永甲放出去了。儘管如此,葉知府卻再不許她母子在南京居住片刻。她們因此別了這座古城,背井離鄉,向未知的他鄉異地遠去。誰也沒問過她們將遷居何處,葉永甲也無心追尋,只當是過眼雲煙,一飄即散罷了。

他失去了一切本該擁有的東西,除了那不該擁有的生殺大權。可雖在名義上是他掌控着南京每個生民的命運,但實際上卻是另有他人掣肘。連這唯一的權力都無法被自己牢牢抓住,那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義呢?他陷入悲觀的谷底。

葉永甲走進自家府邸的書閣。這書閣外面用一層青布簾帷遮着,裡面光線灰暗,見不到多少光漏進來。葉永甲便將簾帷捲起,纔看見正前方那紫檀木的案几,後面是一張寬長的畫軸;旁邊則列着一排排書櫃,按經史子集之分,各置書籍。

葉永甲並不是爲看書而來的。他徑直走到案几後,將那副畫軸取下來——後面的牆壁竟凹下去一塊方方正正的格子。格子內正放着一個精美的鏤金木盒,還上着鎖。

葉永甲摸來鑰匙,開了盒子,見裡面都盛放着大大小小帶着批字的公文,都是那種老舊不堪、紙面字跡都泛了黃的。

他小心翼翼地拿來一看,這張卻是當年調陳書吏進籌事房的公文。他心想,倘若當時不耍那些小聰明,自己如今當何等逍遙!

他只得嘆息一聲,將這張公文放在一旁。良久,他伸手又拿出一張告示來,怔怔地看了半天——那是盧德光調他擔任同知的文書。

他一看到‘同知’這二字仍是心有餘悸,絕不敢再看第二遍了。若非任上此官,恐怕自己不會遭受那麼多的口誅筆伐,以致成爲衆矢之的,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

他又從中取出一張密信,密信的邊角處有被火燒灼過的痕跡,上面的內容則是盧德光囑咐他燒戶房的事。葉永甲承認這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行。

隨後,他沉靜無語,也不知在爲誰哀悼。

他自覺證據齊備,便將這三張文書放入懷中,然後封上盒子,把鑰匙藏了起來。

他從書房出來之時,已是黃昏時分。他踏着步子離開書閣,正巧撞上一個奴才,便囑咐道:“我要出去一趟,備馬。”

“去哪兒呢?”

“去王府,我有東西需要交給王爺。”

“可要隨從跟着?”

“不必了,我一個人去。”葉永甲轉過身來,笑着拍了拍那那奴才的臉:“好好幹活!別忘了你還得照顧家室呢!”

說罷,他大笑幾聲,便低頭沿着甬道走了。那奴才摸着臉,暗自奇怪,他主子還從未有如此體貼下人的時候。

葉永甲出了宅第,取大路朝王府行進。一路上他不曾歇馬,四蹄生風地直跑;一旦停下馬來,就能時不時地窺察到路旁的百姓藏掖着那畏怕且怨恨的神情。

衆人一見知府大人馬到,遂紛紛躲閃避讓,有的人還抱着孩子,偶然聽見他低聲同那孩子說:“這就是那個禽獸不如、道貌岸然的壞人……”

這些話他只當是耳旁風,不以爲怒,還覺得留出這一條空曠的街道反倒清淨,無人煩擾。不論何人都乖乖地退立在了一邊,只有一人拄着柺杖,還迎面佇立在夕陽西下的大道上,不移半步。

那就是衛懷了。

葉永甲將馬轡子一拉,叫住馬匹,一欠身,微笑着說:“衛先生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衛懷亦開顏笑道。

“葉知府這是往哪裡去?”

“在下找萬郡王有事商議。”葉永甲答道。

衛懷見他一臉緊張,好似緊繃着神經,疑其別有思量,遂道:“何必急着要走呢!先去我府上敘一敘也無妨嘛。”

“……那在下就去罷。”葉永甲此刻早已沒了掛念,任何事都顯得有些隨便了。

“這就好!我們二人還未久久地說上一回話呢!我帶路,這就走!”衛懷一把拽住那馬轡,引着葉永甲消失在茫茫無際的長街之中。

“這是我放了多年的好酒,”衛懷手捧着酒壺,慢慢走過來,“這酒是我在山東那年買的,本來有兩壺,昔日我那楊兄亡故,心情鬱悶,纔開了一壺,如今就僅剩下這一壺了。珍重着喝吧,世間絕無此佳釀了!”

他給葉永甲斟了一盞,將酒‘咚’地放在桌上。

“飲起來,味道怎樣?”衛懷像品鑑珍寶一般,看着他將酒一飲而盡了。

“好!不錯,不錯……”葉永甲輕輕嘆了口氣,悶頭倒在桌子上,顯得神情落寞。

“真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葉永甲顧自念道。

衛懷不言語,喝了盞酒。

“你的改革事業怎麼樣了?聽說仍舊那麼慘淡。”葉永甲抿了口酒,像是苦的。

“慘淡也說不上,官府對書院還是不予禁止,有些人雖因此忤了官法,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沒變。只是我想不到如何再施行一條振興書院之策,故沒了進展。”衛懷藉着酒意,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書院愈加陷入無所事事之地,就情況最嚴重的浙江來說,他們竟打着我的旗號,賣起東西來,還說出一套‘爲籌改革用費’的謊話。我一怒之下,直接革了那書院院長的職,可背地裡的這種事已經屢禁不鮮了……”

“夏副盟主是個很有條理的人,他冷靜地分析過這些人的心態。無非是因爲書院制度未曾付諸於實施,又無計策令他們奉行,他們沒了可爲之追求的目標,便漸漸失去耐心,對改革就沒有那麼全身心的投入。因此,當頒行長策以聚人心。已有不少人因變得悲觀而悄悄離開了書院,我還得費盡口舌把他們都拉回來……”衛懷又悶了口酒,“說實話,我真的有點累了。”

“衛先生竟會累呀……”

“我並非像夏副盟那樣,是堅定的改革者。他是能爲了大義犧牲一切的人,我不行。可有時我只覺得他太倔了……只要沾上改革二字,人英便像着了魔一樣,眼中沒有了別的東西。”

衛懷苦笑起來。

真是同病相憐!

葉永甲心裡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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