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中在茅廁掃地也掃過三五個月了。除了幾個巡查的管事奚落以外,幾乎無人知道這位曾給主子引路的下人。目今春分已至,只聽說朝廷賜假,但與自己倒沒瓜葛;仍然守在院子內,幹自己的髒活,不過閒時站在垣牆裡看看春祭的浩大陣勢。第一眼瞧見成從淵昂首挺胸地先過去,後面敲鑼打鼓的,十來個奴才緊圍着葉永甲,登時一大片雜亂如麻的動靜,熱鬧得很。他心想,待春祭過後,就再不會聽見這樣的嘈雜之音了。倒非府上少了興師動衆之舉,而是茅廁的事終不用他來煩心了。
寇中口舌向來極爲利索,既無安居之心,溜鬚拍馬便不在話下,自然受幾個管事的照顧,派到購置房任了買辦。雖初來乍到,攬不到大的差事,可分派的幾個小差事也十分自足,毫無貪心之意。在此時期,亦和幾個“同僚”混得廝熟,並自他們口中聽說,這春祭不過一天,事成後,成從淵便掇弄起主子去濟南赴宴。寇中對此顯得極爲憤慨,認爲這就是成從淵爲一己私慾找得一番託詞。
但成從淵既然如此蓄謀,是決不會藉此賣弄威勢的。這本就是一個興振家業的時機:濟南知府王處定宴請山東望族,其中更少不了葉家。成從淵接到致柬後簡直歡喜欲狂,這封書意味着,葉家極有可能進而交結官府;一旦得手,任何遠謀大略便無往不利,甚至於勢震山東。想到此,他頓時面容戚然,皺乾的雙手抖顫起來,憶起與葉隆治家時的艱難困苦,感慨萬千。愣了半晌,成從淵方輕微嘆息,扶着躺椅緩緩站起,然後徑奔書房。
“主子,這是濟南知府的致柬……我覺得必須赴。”
葉永甲反而神色猶疑,忖度地直看着柬,半天吐出幾個冷冷的字來:“不赴爲好。”
成從淵撓了撓耳朵,自言自語道:“耳朵怎麼又有毛病了……”
“不赴爲好。”葉永甲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成從淵這回才驚愕地站起,有些氣憤地笑道:“爺別再這麼不顧大局了。俺就怕沒人給咱撐腰哩!這次要連結了官府,興盛家業就唾手可得咧!”成從淵扳着手指頭勸導着。
葉永甲兀自冷視着柬書,此所謂‘興盛’在殺張平之日就已明瞭,徹底絕滅了他之前的一腔志氣。可推動着他決策的又並非志氣,故一切都水到渠成,有的僅是心底絲忽的阻撓。
“那就去。家業爲重罷。”葉永甲放鬆地說。
齊河與濟南只一水之隔,況且僅二人前去,不多添人從隨,倒是省便。中間也未經途忠靖公祠,沒有擔擱,很快就在知府府前停馬。知府還不曾來迎,他們兩個就拿着柬先造訪了。自正門入後,先見了一段青石板路砌就的空敞庭院,院子極其方正;路兩旁倒有幾窪淺塘,四周都用白石闌檻圍定,將道路擠壓成十字形,但不妨礙那道路筆直地通到廳前的階下。葉永甲也隨之走到廳內,不敢多觀賞景緻,只得坐在廳內靜候知府。
“葉少爺來嘍!”葉永甲一仰頭,看見那位知府穿着便服,眉毛髮須皆作銀白,銀得發亮;但面容光澤,五官極其平整,臉上沒有一絲皺起,與年歲不甚相符。
“王大人休要如此稱呼!叫晚輩名字就罷。”葉永甲連忙站起,恭謙作揖。“唉,總不能這樣。叫葉給事如何?”
“全憑王公。”葉永甲笑着迴應。
“這是……哎呀,成先生!”王處定移步到成從淵面前,像是認識許久一般。
“一介奴才,大人不要折我的命……”成從淵故作惶恐地跪拜,王處定急托住他的臂膊:“咱也不知道見你多少次了,還客套啥哩!”成從淵微微一笑。
“葉御史近況如何?”他向成從淵問道。
“這家書又不是奴才看,我知道個啥咧!爺又不是娃娃,自己能認字兒!”成從淵目光順勢就掃向葉永甲。
倒沒有什麼家書。葉永甲一時想道。可若直截了當地說明白則顯不妥,不假思索,便道:“家父公事繁雜,近來也無書信。除此之外,也無大事,身體料是康健。”說完,他微微乜向成從淵,成先生似乎對他的隨機應變很是滿意。
“哦,如此就罷。”
又攀談一陣,葉永甲倒是應對自如,沒有緊張懼怯的時節,談得都較歡心。王處定隨意地望着日頭,即刻叫出一個下人來,問道:“幾時啦?”
“大人,將交午時。”
王處定聽罷,起身向他們作揖道:“這時日不久,別家恐怕也陸續而來了。兩位可去後廳等待。”
二人進入後廳,繞過屏風,裡面則是宴客之處,兩邊依次橫着桌,都是客席;在衆客席之上的是主位,單獨列出一張檀木桌,正對前方,側視着客人。兩人當然坐在客席,還特意看過方位,在靠主位的席上坐了。並非不知謙遜,畢竟葉家的名望算是此域的冠冕,再兼以便與知府應酬,故擇席至此。
“爺處事是越來越行哩!”成從淵嘆氣道。
葉永甲無動於衷,異常緘默。
“這王知府家裡還有個女兒,爺知道不?”成從淵儘量了壓低聲音。葉永甲沉靜地回答:“我知道成先生想幹什麼。但……不管如何,您不用多講了。”
“年方二八,就差爺四歲……”成從淵閉上眼睛,兀自說着,“待會兒我在知府面前表示表示……要是成了,這葉家在濟南就根深蒂固……”
“成先生!”葉永甲輕輕拍了他的肩,成從淵回過頭:“爺不答應?”
葉永甲定了一下,隨即轉臉笑道:“事情不一定成,步步看吧。”
大宴很快就設畢了,人物也盡齊備,知府便登上主位,覷一眼盞內泛得晶瑩的酒水,捧在手中:“春分皇上賜假,吾亦藉此機遇,與衆位共聚。念公等於山東有德,特請飲一盞!”說完,將酒盞一揮,霎時一飲而盡。
坐在客席的衆人也都喝一聲:“好!”然後將酒灌進肚中。惟見葉永甲起身慢些,猶疑地將酒飲下。王處定隨後離座,一一向衆人敬酒,葉永甲慌忙回敬。一時四下走動開來,幾家顯赫的豪族到處敬酒攀談,葉永甲作爲葉家人物,自然不能閒坐,也拿起酒來四處敬酒。他自是向東面的客席而去,給最近主位的一人先敬了酒。得知其人屬濟陽周家,名叫周移之。
“葉公會養兒子啊!這樣年紀就可處理起事哩!”周移之故作感慨地道。
“沒錯,是父親眼明,爲我擇成從淵做先生,教以仁義德孝,不取外道。不然非今日之地也。”葉永甲一手給他斟酒,他言過謝,似乎在自言自語道:“老夫的兒子不爭氣啊!”葉永甲沒說話。他復擡頭笑問:“葉公子啊,老夫的兒子就沒成進士,很惋惜啊……不知是否別有良法呀?”
葉永甲一愣,回頭看一眼成從淵,成從淵只是直低着頭。他腦子攪成一片,不知周移之到底何意,心中怒火頓時騰起,咬着牙說:“您要另取良法,可以問問禮部的大人們,看他們是何意見;倒是晚輩愚鈍,只知讀書入仕,別無他計。”周移之臉漲得赤紅,葉永甲也不知該如何緩和,一時僵持下來。還是周移之較爲難堪,推脫說給知府敬酒,一徑離開坐席。
葉永甲只得權當無事,再望一眼成從淵,其已仰起頭來,遮不住那蒼白的面色。葉永甲經此一番,神志被疑惑亂得不大明晰,勉強地敬完一桌子酒,已忘了自己是如何應酬的,或許某些地方出了差錯。
知府看到葉永甲終歸還席,儘管面色不大好,可也忍不住問道:“我看葉給事方纔不願飲……還以爲你平日不喝酒;但轉眼就敬酒去了,不知何故?……”說畢,他又緊接着補充:“老夫沒有責問你的意思,單純問一問罷了。”
葉永甲強打理精神,避免引起知府的不悅。他躬身作揖道:“並非敢嫌,只是衆客都年長,自念爲晚輩,凡事都要次一些爲好。”知府貌似投以欽佩的目光,不過葉永甲不曾顧見。
不知不覺中,宴會就那樣畢了。葉永甲連竹箸都未動過幾次,但酒卻灌去不少,使面上若現紅光。他始覺有些暈眩,於是稍加閉眼休息,不斷摩挲着眉骨。此刻,成從淵心中則難以平復,雖在其主子身邊寂靜得很,可腦中並非無事所想,正急劇地思考着將事態聯結起來的方式,必如繫繩結一般恰到好處。
知府起身拉起主位後的簾幕,成從淵慌忙打理好思緒,一路小跑追去。王處定忽聽見身背後的腳步聲,連忙回頭停步,笑道:“成先生有啥事哩?”
“‘先生’二字不敢當,知府大人想要小人的命啊!”成從淵略微苦笑。“我是尋您談談的。您覺得俺家主子咋樣?”成從淵開門見山,眼睛溜過去看着他。王處定反倒不解其意,怔着答道:“挺好……”他定定地瞅着成從淵,未一會兒,就忽然指着那位老奴才笑道:“你這人,是給葉家說親來了!”
成從淵釋然地吐出一口氣,“我是受老爺的命來說親咧!王大人,俺葉家是山東第一望族,跟您聯姻,難道不合適麼?”
“哪裡哪裡……我就如此想的!”王處定聽見‘老爺’二字,臉色才輕鬆許多。也並無疑心,畢竟成從淵隨葉隆多年,對他當然是十足的信任。而成從淵敢如此謊說,亦是源於他的考量:若葉隆回來,也斷不會拒絕這種姻緣的,故到時將話一說,便可天衣無縫。
二人都折返到席位前落座,葉永甲兀自撫着眉骨,雙眼深閉,未察覺到知府已經回座。成從淵在旁只瞥一眼,便輕輕捅他一下。葉永甲始才睜眼,看着正落座的濟南知府,忙下俯行禮。
“不必,不必。我是想問問,不知葉給事還曾娶親?”知府道。
“不曾。”
王處定面添微笑:“老夫有一女兒,年正妙齡。出於官宦之家,自然脾氣順和,詩書亦頗爲精通。若給事許了,等你父親回鄉之日,即刻辦了婚事。不知給事覺得何如?”王處定徐徐說畢,靜靠在椅背上,耳朵等待着應有的聲音。
葉永甲仍俯着身子,不發一語。成從淵見機,連忙提醒,低聲嘟囔了幾句話,葉永甲才直起腰身,以了斷的語氣道:“晚輩答應!”成從淵一時難禁喜悅,說了句“好!”,在旁又拍了拍掌,清脆的掌聲在廳內迴響起來。
知府好似很冷靜,深深點頭,然後微笑道:“葉給事如此爽快,我很高興。你也得跟你父親說我答應了,讓他有些準備。”他低頭弄起鬍鬚。
“晚輩明白。”葉永甲又行了禮。慢慢坐下去,重又閉上眼睛,摸着眉骨。但他的雙手像被別人操縱着,而不聽自己的使喚。他處在政治斡旋的深處,身上哪樣東西都動不了。就算要朝着心頭捅上一刀,都有他們前仆後繼阻攔的身影;任何良知與應追求的,都湮滅在該遵守的角色之中。他們強賦予人的,強賦予自己的,使每個人在這樣的秩序下徒勞奔波。他感到渾身不舒服,更是忍着胃裡的一陣絞疼。
他看見成從淵起身道:“這時日也不晚了,況且宴席已散,家中尚有事忙,就……暫且和大人辭別。”
王處定急離座站起,上前送別道:“商量定了,但走無妨。不知需送一路麼?”
葉永甲連說幾個‘不’字,遂就此作罷。
葉永甲走到府外,忽覺胃內燒得灼熱,登時如一股氣涌上來。他看看周圍尚有人,便將腮一緊,憋下那股氣去,其間還不敢言語。直到走出城外,抹過一段拐角,葉永甲就用手示意成從淵,自己‘嘔’地一聲,緊接着吐起來。成從淵忙用肩搭住他一條胳膊,左手輕微地拍他的後背。一會兒看不吐了,成從淵從腰間抽出一塊帕子來,遞給他:“沒喝過這麼多酒?”
“不知道。就是噁心……”
“吐出來咋樣?”
“吐得乾淨……也不噁心了……終究能習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