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楊懷繩就接到了王爺給他的公文,文中說‘爲令仲方安心養病,權且罷爾於國子監之職’,便革了他的典簿官。楊懷繩見官府亦趁此時落井下石,便悲憤交加,心中更添了沉悶。
司吏每日來探他,見他的神色形貌,就知其每況愈下、時日無多;可如今又常常吐起血來,可謂雪上加霜。
這日黃昏,楊懷繩忽叫來那位司吏,囑咐道:“我見此病不得好轉,定然是回天乏術了……我料自己的氣數於今必盡,你但可草草將我埋了,不需他人來插手……”
司吏看着他,流了幾滴淚,但半日無言。
“你可答應麼?”楊懷繩用那急切的眼神望起他來。
“答應……答應。”司吏抹了抹眼淚,抽泣着說道。
言罷,他抽身離開臥房,走到牆邊,卻又一轉念:衛祭酒仁義有道,絕非仲方口中之輩,必是相有誤會,以釀如今之事。若仲方吞恨而亡,死不瞑目,豈不可嘆!
想到此處,他立即動身前去書院,尋衛懷去了。
司吏沿着書院的那堵白牆走至門口,恰巧見衛懷同夏元龍剛從書院內出來,當即從拐角處飛奔過去,不顧三七二十一,迎面就是一跪,急忙說道:“衛先生!楊典簿他……他……”
衛懷頓時一驚,將眼睛睜得極圓,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喝道:“說清楚!”
“楊典簿重病在牀,如今命不久矣了!”司吏大哭道。
衛懷此時也無心責問他了,二話不說,即將那司吏推在一旁,拽着夏元龍,腳下如踏起風一般,朝着楊懷繩的宅第奮命跑去。
“仲方兄!”
他二人猛地推開門,一眼就看見了躺在牀上,幾近奄奄一息的楊懷繩。
“仲方兄……”
衛懷趕緊坐在牀邊,握着楊懷繩的手。看這位陪伴他多年的老友微垂着雙眼,嘴上還沾着血污,臉上滿是灰塵,衛懷不禁鼻頭一酸。
“你……你……”楊懷繩晃了晃胳膊,似乎要掙脫開他的手,但沒有一絲的氣力。
夏元龍也走上來。他慢慢地跪在地上,倚着牀板,無言地看向他,目光裡潤着清淚。
“你們害我……害我如此,還有臉……”楊懷繩說到一半,便開始像斷了氣一般地連聲咳嗽。
“我們……我們怎麼了?”衛懷深深地吸了口氣,渾身都在震顫着。
“我來說吧。”
衛懷一回頭,見那司吏站在門外,喘着粗氣,臉上沁着斗大的汗珠。
“楊典簿覺得夏副盟主有意排擠、挖苦他,背後捅刀子;後來祭酒一句挽留的話沒說,他就覺得是您二人有意……坑害他。”
“楊兄,我只是真心覺得你在這個位子上不舒坦,我爲了維護新政不假,可也顧了我們情誼……不想讓這些瑣事害我們兄弟……”夏元龍頓時悔恨起來,再也說不下去半句話,只能趴在牀上嗚咽着。
“那……那及民……?”楊懷繩歪過頭來,注視着衛懷。
“我不知道及民找你的事。”衛懷低着頭說道。
楊懷繩聽罷,躺在那兒漸漸笑了起來。
“我兄弟三人並未離心啊!”他開懷地大笑着,聲音又洪亮起來,面上劃過幾滴淚珠,順着臉頰落到枕面上。夏元龍也湊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
三隻手於此時又合握在了一處。
片刻,楊懷繩的手慢慢地從他二人的指縫中間滑了下去,可他二人還不肯即刻鬆手。
衛懷扭頭看了看夏元龍,夏元龍也凝視着他。面面廝覷,那眼神中間混雜了太多心情了。
楊懷繩果然已經亡故了。衛、夏二人知道他身邊沒有親人,便爲他籌錢買了上好的檀木棺材,將他的遺體盛放在內;司吏則幫他們置辦了靈堂,端端正正地立了牌位,寫道‘徐州楊公仲方之位’。
月上中天,銀光直直地散落在庭院之中,照在棺材那厚重的木板上,更顯得潔白無瑕。月光逐漸包裹起整個棺材,從這棺材的一個側面可以清楚地見到有一對清瘦的影子漸漸向這裡靠攏。
那是衛懷、夏元龍二人。他們抱着酒壺,拿了兩隻酒盞,朝棺材面前坐下,將酒置在一旁。
“楊兄,再和我們喝口酒吧!”夏元龍綻開那輕鬆的笑容,可這笑容卻是如此的痛苦。
“楊兄啊,你再說說你那個改革的方略嘛!我們這回要聽聽,聽個夠!啊……聽個夠……”衛懷說着,又止不住哽咽起來,痛哭流涕。
夏元龍安慰似的拍了拍衛懷的頭。
“是我們害了你麼?是嗎……”夏元龍斟了酒,擡起頭,眼圈都深紅了。
“敬仲方!”衛懷喊道。
“同敬仲方!”夏元龍也喊。
他二人將酒慢慢灑在地上,聲音好像很低,生怕驚擾了魂靈。
敬罷,他二人轉身倚在棺材上,望着明月,飲起酒來。
“你說,”衛懷嗟嘆一聲,高舉着酒盞,酒水在清光下輕輕地閃爍着。“仲方的想法爲何一定是錯的呢?”
夏元龍悶頭飲酒,只不作答。
“他的辦法質樸無華,而我的辦法卻極具功利之心……”
“衛兄,你可不能動搖啊……”夏元龍終於忍不住說了,“我知道,楊兄亡故給了我們很大的打擊,但仲方是想看一個完善的新政,想看着百姓安居樂業。如若走錯了路,誤了大事,楊兄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這話也是。”衛懷嘆道。
“可我們爲了改革,費盡了一切,甚至失去了仲方……是喜是悲,誰知道呢?”衛懷冷笑了一聲,繼續喝起酒來。
夏元龍沒心思與他爭辯,只是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你可知道?萬和順免了仲方兄的職。”夏元龍的語氣明顯剋制着心中蘊含的無窮憤怒。
“是麼。”衛懷在剎那間犯了一絲猶豫。
“‘是麼’到底乃何意?你難道不覺得此事不公平?”夏元龍質問道。
“確實不公平……可我們手無縛雞之力,徒去找萬和順無異於以卵擊石。”他面容沮喪,一碗苦酒又下了肚。
“怕他什麼!”夏元龍正氣凜然地站起來。
“若不給楊兄還個公道,我們這兄弟就白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