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龍極愛這所書院。他一進門,是從一條蜿蜒的甬道過來的。從甬道出來後,那是一片寬敞的場地,道路四通八達,且交叉處栽着幾簇花卉,時值冬日,便只是梅花蘭花之類。望西走便是教書的思和堂,堂門柱上貼着一副楹聯,乃是:
不學牆面蒞事惟煩
他走進思和堂內,朝最西邊的那張桌後坐下,面對着依次擺開的坐席。
這書院建好後,夏元龍曾請衛、楊二人蔘謀過收學生的事,最終都是依着衛懷的意見施行的。故現在思和書院的學生不論尊卑、不忌年齡,都有來聽教者。其中不乏平頭百姓,甚而連字也半個不識的,皆可入來聽講;若有學得厭倦的,即走即留,不加約束。
因此,這書院不收學生的脩脯,一切用費均由衛懷交付,一年下來,便耗了十五六兩銀子,可衛懷倒不介意,仍舊如此辦了下去。
夏元龍自然每日在這裡訓導學生,他講起書來,時而引經據典,時而慷慨陳詞,使學生們無不心服口服。漸漸地,這思和書院名傳南京的大街小巷,百姓們便都知道了一個叫夏元龍的人在那講說新政,多有聞其聲名之人,競來拜師,甘爲學生。
衛懷見勢頭大盛,遂糾集百姓,在街市上大言新政,抨擊朝廷之弊,一時鬨動全城。那些本來逃竄的流民,聽說衛懷正宣揚改革,便皆不懼險情,聚在街頭巷尾大鬧起來,紛紛冒死上書,請行新政。
官府初時只不當回事,以言語稍作平撫,他們便傾時散盡;直至後來,他們簡直憤憤不平,見官兵前來,亦死抗不退;有急眼的,甚至捉着石子打去,擾得知府衙門雞犬不寧。
這讓知府惱怒得很。他本在衙門裡辦着公事,聽那一夥人仍在門口大吵大嚷,害得自己亂了思緒,公事也辦不成了。他咬咬牙,索性一丟筆,向衙役喝道:“你把衛懷這東西給我叫來!”說罷,氣得一打哆嗦。
“你說你沒事弄什麼破書院,交結那些狐朋狗友幹什麼……”知府看着跪在地上的衛懷,一邊踱步,一邊罵道,“你要還想在國子監裡當你的祭酒,就趕快讓這幫人散了,並要揚言:國家四海昇平,不需改革……”
“我做不到。”衛懷語氣剛硬。
“衛懷啊,我念你是夷光公的兒子,特來跟你商量。如換了別人,我早撤了他的官不是?”知府又溫和起來。
“知府大人,我不怕丟官,我只能說一句話:我做不到!”衛懷露出那一對銳利的目光,氣勢逼人。
“好,好。”知府一甩衣袖,“你有本事繼續幹下去!”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走到裡屋去了。
“知府大人,我爲您獻上一句肺腑之言:我朝雖還富足,可已有中衰之象,如不革新法度,則久之,天下必亂無疑!您身爲一方大臣,應當想想長遠大計!……在下告辭。”衛懷不指望知府再有任何的回話,直朝着衙門外走了。
他從大堂上下來,那些鬧事的民衆霎時沒了動靜,就連那些手執棍棒的官兵都停了下來。
他們都用同一種眼光——敬仰,靜靜看着他。
衛懷掃視了一眼蜂擁的人羣,撐着柺杖繼續前行。
人們都爲他闢開了一條寬闊的道路。
衛懷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得很慢,半天才走到這條道路的拐角。
“你們!”他突然止住腳步,挺起胸膛,“凡敢爲不平之事而抗爭者,都是錚錚鐵骨的漢子!”
說罷,那拐角處只剩下一個蹣跚的影子。他的身後又鬧將起來,聽着那些民人口裡說:
“衛祭酒說我們做得好!”
這樣一個南京內外知名的文人,竟不聽勸說,公然助長刁民們的氣焰。這是哪個爲政長官都不會允許的。知府因此氣昏了頭,便叫下人備上車馬,即去建康王府向萬和順討要說法。
王府緊挨在皇宮一旁,而南京又極其大,故知府在城裡繞了有半個時辰,才趕至皇宮正門那裡。說起這南京的皇宮,乃是先朝之國都,本朝的君王見宮殿巧奪天工、富麗堂皇,不忍毀之,便以爲行宮;此後世世代代俱沿用此策,至今已有百年之久了。
於是知府自正門向西駛去,約百來步,方看見那座王府。他叫車在此停住。
他徑從車上下來,見王府的院牆刷得漆紅,寬大高聳,近有一丈來高,窺視不見裡面的情形。他便直到那兩扇硃紅色的大門面前,拂了拂門上的灰塵,叩響那暗銀的獅頭銜環。
頃刻,裡面的人微啓大門,是個老僕。老人說道:“您是知府大人嗎?”
“是。我有大事要見萬郡王。”
“跟我來。”
老僕引着知府走進去,踏在青磚鋪就的路上,穿過交叉的路口,過了兩道大門,見前面有幾階石梯,隱約從石梯上方看見橫在一所屋子上的靛藍色的額枋,枋上描着細細的花紋,掛着一幅藍底金字的匾額,寫着“待訪廳”。
他們拾級而上,纔看見那屋子的整個輪廓,中間敞着大門,憑藉着這裡的光,看見屋內正中橫着一張桌,桌上有鼎香爐,供着牆上的畫軸,畫上或是萬和順先祖之類的人物;兩邊開着花窗,被風吹得微微搖動。
知府慢慢走進廳內,老人拉出來一把暗紅色的檀木圈椅,鋪上金絲繡花的坐墊,示意知府坐下,並說:“奴才去喚王爺。”他隨即走出廳,向西邊那道門去了。
也就喝了三盞茶的功夫,便見萬和順獨自從西邊過來,身穿便服,笑呵呵地走上待訪廳。
“萬王爺!”知府趕忙站起,望他面前就拜。
“休叫我王爺,我不過是受封的異姓王,承蒙皇上隆恩,何敢自居呢!”他一把扶起知府來。
“你來有何事?”萬和順笑眯眯地問。
知府並不感覺他是友善的,從他的眼縫裡只看到那一絲陰險的神情。
“王爺可能不知道……衛懷在外頭惹了大禍,膽大包天……”
萬和順眉間有一點跳動,額頭上的皺紋悄悄地多了一層,笑容稍微收斂了一些。
“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