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走了,這地方沒你的空兒了。”
黎用剛跨進門,便聽得這一句令他愕然不已的話。
這是議事房的門口。裡面坐着的當然是葉永甲,他神情嚴肅地看着黎用。
“知府大人,奴才……”
“滾!”葉永甲罵道。
黎用遂十分糊塗的,離開了衙門。
我就這麼樣被驅逐了?他內心疑惑地發問。很突然的一句話,他還沒準備被打入谷底呢。
他走過盧德光被查封的府邸,想着自己的過錯,仍然不甚理解。
他已經到了城外,遠觀那一片荒寂寂的平原,纔有些沮喪。
沒有一個人來送別他,也沒有一個人來奚落他。真如葉永甲所說,他在他心中不過是惡的本源罷了:他親眼目睹了黎用是如何將盧德光變得徹底喪失良心的。
而現在這個脫離了依附的惡,就只能表現的茫然無措。他植根於世間的人的往來之中,而當僅剩他孤身一人時,他便像自陷在泥潭一般,抱着不得志的沉鬱踽踽獨行。此後,我們便再也沒見過他。
葉永甲在知府的位子上呆了三個月,沒有任何的建樹。有的人談論,說這也是因葉大人在任不久,還未曾顯山露水;可葉永甲自己知道,他就算在此待個積年累月,也不可能有分毫的政績。他已經對之前的宏大志向厭煩了,他甚至有憤世嫉俗的心理,對這個正在日薄西山的王朝絕望至極。
他雖然能在官場裡摸爬滾打,深諳其中的黨同伐異之道,可他卻因懷有抱負,而對那些陰暗角落裡的血腥和骯髒感到恐怖。所以,我們常常能看到他的行爲免不了是自相矛盾的,希望與悲觀交織在其心頭,令他無所適從。
可就當此際,皇帝下了擢拔他的聖旨,遣使赴陳州昭告葉永甲遷官別處。百姓知曉消息後,皆口口相傳、振奮不已,可能比他本人的情緒還大些。葉永甲則已失去了對喬遷之喜的渴望,無非是在考慮此事到底是福是禍:他一邊對陳州有着咬牙切齒的恨,巴不得早早離開這;一面又不想適應別地的爲官法則,畏懼兇險。
可惜這件事並不由他做主,只得於城外擺設香案,跪接聖旨。當他聽完後,便知道他該去的地方了:南京。
這地方真是令他感到熟悉,卻又一無所知。他都忘了自從離開那之後,都過去多少年了。他本想着找個身邊的人問問,可剛轉過身,才幡然醒悟,便笑着一拍額頭,他的身旁已沒有什麼故人了。
這樣想還倒添了幾分輕鬆,他只需管好自己就行,除此別無記掛。
朝廷給他派了幾個軍丁,叫他們於路護送南京知府‘葉大人’;幾人便乘上馬,葉永甲走在最前頭,信步走出淮寧城。因無人民挽留,才走得十分輕便,很快離開了陳州。他遠遠看不見了這片舊土,但也不帶任何心情上的波動。
他在路上走着,忽想起應問問南京的情形,便閒來叫一位官軍道:“你可知南京此地有個萬惠之老爺?”
“他可是當地的郡王,我們哥幾個自然聽說過。”
“他近來還在南京?”葉永甲問。
“可不,他在那當了十來年的王爺,這地位真是雷打不動。”說罷,那軍丁又湊前來低聲道:“您以爲朝廷給您封了個多大官似的,實則在那全由萬王爺擺佈。若待他稍有不當,被萬和順記恨上,丟命都算小事。”
葉永甲見他說的夠深了,便不再追問,轉而說:“你可知南京有位名叫衛懷的……”
“你說他啊!”軍兵一心急,忘了葉永甲還未說完,一瞅他的臉色,忙賠不是:“大人……”
“無事。你既然認得,就說下去吧。”葉永甲笑道。
“這衛懷可是馳名江淮的大人物,他如今搞得那個廣思壇,真是壯大!”
葉永甲幾年未出陳州,對這類世事不太明白了:“廣思壇?”
“就是一個講學的地兒,這衛先生在此招集門生、交結文人,聽說那裡門庭若市,不過我們幾個也沒見過。”他又說,“因他手底下文人雅士衆多,他們便喚衛先生爲‘盟主’;可也真不愧這個稱呼,他一說話,真乃一呼百應。”
葉永甲頗爲一驚,昔日在濟南落魄的衛先生竟搖身一變,成了什麼‘盟主’;想起自己曾和他說過“我若任職上了南京,這改革之事就有盼頭”的話,不免自嘲地一聲苦笑。
他們走了多長時間,連葉永甲都不知道。途中倒是因天氣不好歇了許多天,俄延至今日,恐怕已行過一月了。
雄偉的都城高高屹立,大小的官員都顯得極爲渺小地,立在城門之下。不用說,他們都是來迎接新任知府的。
炮聲一響,官員們山呼一聲,紛紛跪拜,葉永甲下馬,也給他們作了揖。餘下則是繁多的禮節,爲頭的官員告訴他此是何人、彼是何人、某是何人,都依次認識了,才放知府入城。
按舊時的慣例,葉永甲又進了孔廟燒香拜了‘至聖先師’,然後又去覲見建康郡王萬和順。諸事畢後,他進了知府衙門,安排衙役擺設籤筒、醒木之類,從今日起升堂理事。在他們忙碌之際,葉永甲隨口問道:“衛懷現在何處?”
一個衙役回答:“應該在那,離此不過三裡之遙。”
“明白。”
葉永甲轉了幾個巷子,穿過幾條大街,只走了小會兒,天還晴亮,日頭就落在所謂的廣思壇那裡。雖言是壇,但不過是砌平了路的一片光地,當中擠滿了人,不是戴着青頭巾便是白頭巾,身穿舊布衣,站在那交談着;‘壇’後面有一間小竹屋,屋門深閉不開。
葉永甲方纔幡然想起,這是衛懷昔日宣講政事的老戲臺處。
“敢問衛先生在何處?”葉永甲走過去,問一人道。
那人仰起頭,“足下是……”
“新任南京知府。”
“哦……”他驚奇地點點頭,指着那間竹屋,“衛先生在那。我們都等着他出來講話呢。可衛先生久久不出,我們也不好相問;正好您來了,勸勸他去。”
“謝謝。”
葉永甲徑直走到竹屋前,衆人面面廝覷,亂做一團。
“衛先生在嗎?可還認得學生葉永甲?”葉永甲恭謹地敲了下門。
屋門吱吱地發出聲響,屋內的陰影處走出一個人來——衛懷。
他本以爲此人當意氣風發地邁出來,可他的面容竟出奇的憔悴,眉毛低垂,頭髮近乎全白。葉永甲吃驚地注視他。
“你一定想知道我這裡發生了什麼,”衛懷道,“進來吧,我得和你講講此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