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將七十的柳鎮年再次出山了。衆人對這個結果有些意外,他們本以爲這位‘老賊’已經百病纏身了,不久便要死去;可他依舊穿着昔日的公服,踏着矯健的步子,雙眼有力地掃視前方,然後登上都堂,端正地坐到虛位已久的宰相公案前,雙手垂下,極具威嚴,精神矍鑠。官員們不得不佩服他的氣概,紛紛跪拜在他的面前:“恭迎柳相!”
“都起來吧,”柳鎮年捧過一個木匣子來,從裡面取出幾張文書,“諸部司的官員都到齊了?”
鈕遠朝着身後瞅了瞅,頓時怒色稟道:“丞相,兵部的堂官是一個沒來,那葉永甲幹什麼去了!卑職立刻就去把他們帶過來!”
柳鎮年笑道:“奉相不必着急,這是老夫特意安排他最後一個到的。”
鈕遠猛然擡頭,定定地看向柳鎮年;身後卻已傳來兩個人的聲音:“下官兵部尚書葉永甲、侍郎蔡賢卿,拜見丞相!”
衆人打眼望去,只見葉永甲和蔡賢卿一前一後地登上堂來,給柳鎮年行了禮。
“你知道我爲什麼……讓他們等着你?”柳鎮年飽含深意地笑了笑。鈕遠依舊趴在地上,不肯站起。
葉永甲不顧左右兩旁疑惑的眼神,嚴肅回答:“下官不知。”
“那你們兵部應該知道,福建炮擊一事影響很大,如果選用非人,處置不好,沿海可能就要出大亂子了,”說着,柳鎮年拿起手中的公文,放在了葉永甲眼前,“看吧,這是漳州知府的上奏,其言西洋國又派了廉崇文來,他譴責了朝廷一通,並要入京來質問我們,大概四五天後就能到了。”
“老夫考慮到,葉尚書你曾經與西洋人打過幾次交道,經驗要比其他人豐富,所以想要把處分大權盡交與你,百官僚屬爲爾所用。你就說一句話,肯不肯爲國家效力?”
衆人紛紛擡起了腦袋,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個身形清瘦的兵部尚書。誰人能夠想到,此人連進入中書省的資格都沒有,竟會受丞相這般青睞,驟然授予這樣的大權,完全是一副接班鈕遠的架勢。而昔日叱吒風雲的二把手鈕遠呢,此刻的心情就像掉進了冰窟窿,渾身上下都僵住了,手腳不能移動一寸。
葉永甲面對着堪比宰相的重大權力,卻倒吸一口涼氣,面無顏色。這倒不是因他高風亮節的緣故,而是他太過了解當今的局勢,此事不僅僅是維護國體那麼簡單,其中還牽扯着柳黨和清流之間的明爭暗鬥,現在接過執政大權,那便是站在風口浪尖之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尤其他的根基尚淺,也因變法與許多朝中大臣交惡,一旦舉措失當,很可能將步鈕遠的後塵。
“你不敢接嗎?”柳鎮年皺起眉頭,這可不是他當初印象裡那個銳不可當的年輕人。
“丞相,葉大人早先就有接手這個大案的意思,還與在下常常提及,打算爲您分憂。他豈是個畏怯的人!”蔡賢卿連忙接過話來,“只是未有明旨降下,恐怕無以服衆,故不敢接。”說罷,他特意一瞥葉永甲。
葉永甲被他這麼一逼,冷汗也流下來了,自知沒了退路,連忙說道:“蔡侍郎深知卑職之心,卑職正爲此事憂愁。”
柳鎮年哈哈大笑:“這個說出來便好了,有什麼難以啓齒的!不就是要陛下的詔書嗎?天子聖明,已然早有預見!”說着,他從匣子旁邊取出另一張文書來,那乾淨的白紙上面用硃批寫着:‘令兵部尚書葉永甲專權理會炮擊一案,無論部省百司,俱從之’,末尾鈐上了皇帝的玉璽。
“雖然不是正正經經的黃綾詔書,但也是皇上御筆,足以爲信吧?”柳鎮年依舊朝着他笑,臉頰上的皺紋都疊了起來。
“柳相重託,卑職敢不從命!”葉永甲作了一個深揖,捧過詔書,任憑後背的汗水流淌。
百官退後,高繼志和陳同袍兩人先行離開了大殿,徑直坐轎回了官署。高繼志剛剛邁進二堂,便脫下官服,扔給了身後的陳同袍。
“柳公如此信賴葉大人,看來一年後中書省空出來的位置,已經非他莫屬了。”陳同袍將衣袖口捋了捋,有條不紊地放在了木衣架上。
高繼志隨手取了一杯冷茶,坐上圈椅,鬱悶地嘆了一口氣,良久才道:“柳黨的權勢不比前時了,他們需要聽聽大多數人的意見。鈕遠說好了,桂輔走後的位子是要薦舉的。”
陳同袍撐開臉上的皮肉,笑了起來:“您犯了錯誤,不應該這樣天真的。”
高繼志慌張地笑了一下,只這一瞬,之後便歸於平靜:“是嗎。我太恨柳黨了,總覺得不數落他們幾句,心裡便不痛快。啊,這個毛病我會改的。”
陳同袍貌似沒在聽他的辯解,顧自說道:“不管怎麼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既然還能控制皇上,那對付我們這些人豈不輕而易舉?薦舉嘛,他逼着我們推薦葉永甲就是了。何況這只是鈕相承諾的,至於他能不能兌現……您沒看到他方纔那個樣子麼?”
這突然問了一句,使得高繼志有些措不及防,他第一次感覺陳同袍沒有絲毫感情的僵硬聲音如此奇怪,開始有了戒備之心;儘管他沒有注意到鈕遠的模樣,但還是扯了個謊:“我看到了,簡直令人發笑。不過你再描述一番,使我輩好好出一口惡氣!”
陳同袍便道:“我們離開時,在下親眼瞧見,柳賊叫鈕遠起身,鈕遠似乎出神,並未站起,而後柳賊面露不滿,冷漠地說:‘汝且自省,稍收驕恣之心,莫要怨恨旁人’等等訓斥的話,聽得不夠清楚。”
“您想想,鈕遠都可以被柳鎮年這樣奚落了,可見選擇省臣的大事,他是說了不算的。”
高繼志的手指在桌面上平穩地敲着:“那我們就只能默許葉永甲登上高位了?這也不是我們的作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