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甲聽罷,卻只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轉而反問他道:“在先生看來,做到何等地步纔算退縮?”
“抱歉,他到底是您的老師,我實不該說這些的,讓您難堪了。”夏元龍欠身答道。
“這和他的身份無關,我只是在問你。”葉永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夏元龍頓時收斂了笑容,表情嚴肅:“夏某認爲,凡是不敢迎難而上、心懷躊躇者,則皆視爲懦弱之輩,此等人不足與之議事。”
“他們也並非草木,而是活生生的人。自有喜怒哀樂,太正常不過了。衛先生是這天底下第一個喊出新政的人,他縱沒功勞,亦有苦勞吧?固然,他有一定的缺陷,可你們想清楚,當初是誰給了人們希望的。”
夏元龍不以爲然,冷笑道:“人不能總活在過去。改革只講大義,不講情分。”
“那這所謂‘大義’,便是裹挾着別人的命運,去搏一個青史留名嗎?若是如此,我情願它失敗。”葉永甲的語氣亦像寒風一般冰冷。
夏元龍沒想到他會如此不留情面的反駁,先是一愣,遂又輕鬆地笑了幾聲:“在下不指望什麼青史留名,也許盟裡有些人這麼想,甚至這麼做了,但就論我本人的話,所行所言,問心無愧。”
葉永甲見與其觀點不合,便回頭看了眼洋鍾,起身行禮道:“夏先生所言俱有道理,然終與葉某並非同路之人。可晚輩深敬先生之才,必爲竭力搭救在獄義士。時辰不早了,我也得先去了解一下情況,早日辦成此事。”
“那我也不耽誤您的時間了,告辭。”夏元龍回了禮,即揮開衣袖,悻悻而去。
之後,葉永甲果去監牢看望了那幾位被捕百姓,還有白、孟二位參事,得知其罪名無非是‘宣揚邪說’,本無確鑿之理,便上書力陳無罪,請萬和順立將被捕犯人釋放,以安民心。
萬和順見信,着實焦頭爛額起來。畢竟自己抓人只是殺雞儆猴,向百姓顯顯威風而已,罪名是強行按上的,卻論不及一點證據。如今葉永甲極力懇求,又沒有回絕的底氣,心中犯起了難。
胡契在吏部聽說了這消息,便趕忙乘轎到萬府來,親自獻計道:“吾以此事諮詢書辦等人,皆曰‘既然葉永甲不好得罪,便把這奏書示與衛懷看,請彼派人來宮中商議放人的事。若他們被迫言和,雖葉永甲也無可奈何了’,其言頗爲可聽。”
萬和順兩掌一拍,嘴角咧開了好大一條縫:“還是你們吏部會耍花樣!不過,本官倒有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廢了這些囉嗦。”
“敢問……何計?”
“既然要議,就與他們議個痛快的,”萬和順把指頭掰了個響,“在這次會談上,直接決定書院的未來。”
葉永甲接到這個命令後,登時冒出一身冷汗。他沒想到萬和順竟能繞過自己這一道坎,直接去攻書院的軟肋。他知道,商定文盟是否解散、書院是否廢棄這種大事,無論如何,衛懷是必須去的。他顯然對自己這個老師不怎麼放心——衛懷看起來已是心灰意冷,對現狀感到絕望了。事到如今,他也無話可說,只得帶着萬郡王派來的使者,去書院宣讀公文,催促衛懷入宮議事。
與此同時,在南京老舊的行宮裡,百官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們都擠在議政堂上,萬和順指揮着秩序,迅速安排好了各自的位置。大小諸官皆坐於兩旁的長椅上,只留着中間一大片空地,擺放一張紅楠木的桌案,置着三張椅子:左邊一張給萬和順坐,右邊那張給胡契坐,正中那張便是留給衛懷的。大家都斂了聲息,故意維持着一種神聖的安靜,此時,連一聲低低的咳嗽也能傳遍整個大殿。守門的軍士則站得筆直,瞪圓了眼睛。一切彷彿是在用莊嚴的儀式宣告着,這將是最終的決戰。
“國子監祭酒衛懷,及其所率書院衆人,聽令。”使者將公文從袖筒拿出。
“我等聽令。”衛懷與夏元龍站在最前頭,與身後衆人俯首齊拜。
“郡王以獄中被捕之人系汝院中書生,今假借邪說,談論新政,致我南京百姓受毒極深,江淮無不目書院爲造逆,可謂人神共憤矣。吾雖知祭酒有報國之心,然尚不可違忤皇憲,開不法之徑也。如有異言,可往宮中商議,倘無信服之言,勿怪吾等仿蘇州、鎮江之舉,滅汝書院,易如反掌!”
衛懷一驚,他沒有想到官府的最後通牒會在這時下達。他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
“我諒祭酒也是通情達理之人。葉大人,您就負責把他們送過去,我回去交差了,告辭。”使者說罷,匆忙離開了。
“他萬黨口氣忒大了!”
“這……簡直不把我書院放在眼裡!”
衆人議論紛紛,都罵得面紅耳赤,嘈雜不已。
夏元龍冷冷地看了衛懷一眼,默不作聲。
“諸位!”衛懷咳了兩聲,憂鬱地看向衆人,眼睛裡再看不到那銳意的光芒了,“我想書院到了如此地步,皆是衛某能力不足的緣故。現在大難當頭,我不能退縮……但想回來之後,便辭了這院長的位置。我感覺有點累……”
“衛懷!”夏元龍突然擡起頭顱,向着衛懷咆哮,嚇得那葉永甲一個激靈。
“你還配做個人嗎!百姓對你翹首以盼,你卻千方百計想着跳出這個坑來,自己過舒坦日子去!我不想再說一遍,你是個懦夫!”
“我一直拼了命地去幹新政,身前身後卻全是質疑之聲,他們說我忘了初心,捱一捱就過去了;你也來說我是懦夫?”衛懷的牙齒都顫抖着,“我要是不辭職,你又說我不配做這個院長!反正就把我推出來,把我打造成一個完人,要求我做這個,做那個,不許一點紕漏,一旦出了過錯,你們就都知道了,這樣的人不存在!”
夏元龍看着他的暴怒,只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與你這樣滿口託詞的小人一起……自今日始,我二人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