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契的臉色也顯得不太輕鬆。他和衆大員們各坐在兩旁,無精打采地聽着二公的意見。
“我們先談裁冗的方案,”萬和順輕拭去頭上的汗珠,擡起頭說道,“幾年前曾議過吧?胡尚書你記性好,不知還記得當時的情況?”
胡契盡力提起精神:“我記得。初時決定下來的是隻減小吏,但後來……官員也裁了不少。”
萬和順見他不敢往下說了,連忙打了個圓場:“那時候葉大人也在場,壓得住形勢,才議出這麼一個結果;當然,前世不同往日,那套辦法於今不宜了。”
他繼續說:“我看,裁冗應合百姓之心意,若任我等所欲,恐怕怨言遍地,反爲不妥。故閒官、苛吏及軍中橫行不法者,當先行裁撤,以順民心。”
“當年大開檢舉,行之甚效,”一位萬黨的官兒說,“您覺得還該不該……”
萬和順手一揮,阻斷了他的想法:“檢舉雖能抓不少人,效果可稱顯著,但同時容易冤枉好人。我和你們講明罷,現在因有天子駐蹕,動靜切莫過大,還是以南京穩固爲主。那般雷厲風行的謀略,本官一概不用。陸公,你的看法怎樣?”
陸放軒知道這位郡王是懼於柳黨的權勢,不敢搞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依他對此人的瞭解來看,若真要嚐到黨爭的甜頭,他是輕易不會收手的。
可答應總比拒絕好得多,陸放軒連聲附和:“我與惠之的想法別無二致。”
“這個問題解決了,還要說說哪些人需要保護,以免忠良遭受冤屈。”萬和順說罷,即向胡契使了個眼色。
陸放軒很清楚謎底是什麼,他只是輕拈鬍鬚,笑而不言。
胡契猶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魏衝……魏書辦,他之前在裁冗中出過大力,這樣的幹吏不該蒙受懷疑。”
在場的大多是萬黨,每個人都面面廝覷、會心一笑,沒有一個故作吃驚、出聲喧譁的,鬧得滿屋寂靜。
陸放軒當然心知肚明,畢竟這和他設想的一樣,魏衝在黨爭之中的位置已變得不可或缺。
一切都在導向他們之間的鬥爭,可陸放軒並沒有惱怒,抑或是感到焦慮,反而朝萬和順笑了,一陣獰笑:“胡尚書說的好哇!魏書辦不能歸於冗官之類,他是個大能人。放軒以爲,這樣的人不提拔太可惜,不如任命他主持裁冗大局,惠之意下如何?”
“萬某正有此意!沒想到這次商談如此成功,短短半個時辰就議好了。沒什麼可補正的了,新議的裁冗我明日便寫公文,告示各司。”萬和順滿意地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掌,將手伸到陸放軒面前,“來,賢弟,慶祝慶祝罷!”
陸放軒慢慢站起,和萬和順四目對視,一把舉起他那粗糙的雙手,高呼:“諸位,看到了吧,我與萬兄是一條心!一條心哪!”
這‘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迴應不僅沒讓萬和順感到羞愧,還正中他的下懷,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露出了令人恐懼的笑容,目光裡全沒有結義兄弟的和睦,而像是野獸撲食的兇光。他們終於從支離破碎的同盟中解脫,再度陷入黨同伐異的瘋狂。
這樣的結果對三方來說,都是十分美妙的。柳黨得以隔岸觀火,萬陸又能搏殺一陣,而如今的魏衝呢,則可大撈一筆了。這是他執行裁冗的第一天,正翹着二郎腿,一手拿官員的名冊,一手轉着沾墨的毛筆,正在審定上面的每個名字。
在他落魄的日子裡,若說誰讓他最爲記恨,那莫過於始作俑者——蔣添巡檢了。可他站在葉永甲的保護圈內,對其動手自己只有吃虧。他無奈地翻過這一頁,低垂的眼睛掃過那些無關緊要的姓名,厭煩的情緒如洪水一般暴漲。
“魏爺,”旁邊的書吏問,也許這個稱呼能令其好受些,“還沒找到人呢……”
“沒輪到你說話的時候,”魏衝擺了一張冷臉,“最好閉上嘴。”
那人老老實實地照做了。
魏衝卻因此分神,不小心將筆摁在名冊上,畫了個黑點上去。他頓時手忙腳亂,卻見那黑點上面的人名:‘巡檢司捕役馬四……’
“這馬四是什麼東西?”魏衝看見巡檢司就火冒三丈,厲聲問道。
那書吏近前幾步,跟着瞅了一眼,便道:“此人我記得跟在蔣添身邊,極得重用,看來要升官了。”
“我治不了巡檢還治不得他麼……”魏衝咬着牙,用筆一勾,“這廝先得死!”
“您想怎麼治死他?”這小吏帶着壞笑問。
“先把他叫來,”魏衝將雙腿放下桌,“看看他有什麼能耐……”
蔣添剛好在巡檢司裡,見一兵士捲簾而入,跪地稟報:“蔣大人,有個小吏求見,說魏書辦有令,叫馬捕役進衙門。”
馬四就在旁邊,臉上長滿了絡腮鬍,赤着一雙粗壯的雙臂,相貌極爲彪悍。
“告訴他,”馬四嚷道,“他就一個衙門裡的奴才,狗屁不是!哪來的本事召老爺!葉大人不再,就當自己是知府了?”
不待蔣添相勸,那人已經下去了。頃時,那人又來回稟:“那小吏說了,魏書辦被萬、陸兩位大人親派裁冗,有權叫去任何人。還說這事通過皇上的聖斷了,若不肯去,當視作忤旨。”
“媽的,把皇上擡出來嚇我!”馬四一拍胸口,“我還不怕他呢!去便去,那小子敢拿我怎地!”
蔣巡檢本想拉住他,可手剛要伸出去,竟慢慢縮回來了。
“小心爲上。”他只叮囑了一句話,便任馬四興沖沖地走出屋。
“馬四爺來了!”
魏衝聽到這聲猛吼,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從窗前看到那個大漢的身影,心裡有些忐忑。
‘一個兵痞、王八蛋……我慌什麼?’魏衝可不願露怯,整了整衣領子,搓了搓臉,咳嗽三聲,故作腔調地發出尖銳的聲音:“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