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縣丞您……”陳同袍信步走來,卻冷眼瞥見那位呂家管事,便突然住了口。
那管事噤若寒蟬,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背過臉去,掏帕子擦了擦汗珠。
“那位是何人啊?”陳同袍輕聲問道。
那管事戰戰兢兢,一口粗氣都不敢喘,憋得嘴脣越發紫了。
梅縣丞恐僵持久了,更爲陳同袍懷疑,便拿食指輕輕戳了戳他,叫他回頭答話。
管事見有人在旁幫襯,心底就平緩不少,遂轉過頭來,朝陳同袍笑道:“陳大人,我是呂家的管事,您這出去那麼多天了,老爺不放心,叫我問問您的平安。這不我剛剛來,您就回衙了!真是湊巧,湊巧……”
“適才管事之避,乃怕陳知縣開口向我交代公事,外人不甚方便,故而如此。”梅縣丞慌解釋道。
“哎呀,我說嘛,”陳同袍邁着步子,走到管事面前,“要不然躲着我幹什麼?”
管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移片刻。
“呂家老爺少爺都還康健?”
“整日面無憂色,康健得很啊,知縣大人只管放心。”管事笑答道。
“如今,您再捎帶過去一件大好之事,他們豈不更爲高興了?”陳同袍道。
“是什麼好事……”管事仍是提心吊膽,面上並不露喜色,反而又緊張了。
陳同袍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襟:“您不覺得歡喜?”
管事嚇得退卻半步:“還望長官明言。”
梅縣丞歪過腦袋來,窺視着陳同袍嚴峻的神色,雙手發抖,嘴裡憋住了氣。
“我替呂家把江都賒的賬還了。”
管事聽罷,開懷大笑,梅縣丞也釋然吐出一大口氣。
“原來是此事!實不相瞞,我們老爺已經知曉了,對您那是千恩萬謝,感恩戴德呢!”管事說話復高亢起來。
“區區小事,何足道哉!不過盡心力幫了個小忙罷了。”陳同袍平緩地說。
“既然如此,在下還需回府和老爺交待,陳大人若無他事,就權且別過吧。”管事言罷,一作揖,便收拾了行李,大步向衙門外走去。
“管事且等等。”
管事聽後,竟猛然停住腳,愣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子。
“不知又、又……有何事呀?”他的面頰都躁動不安地抽搐着。
陳同袍故作焦慮之態,急匆匆跑過來,回頭偷覷一眼梅縣丞,便從袖口內拿出二三兩碎銀子來,遞到管事手中。
“這是……”
陳同袍掩住口,低聲說道:“望管事收下這些錢,莫要與公子言說你在此地見過我,只和呂老爺一人稟報便是。”
管事看陳同袍這般小心,疑心已生,遂忖度不決,不肯收下這項錢銀。
“還請三思。”陳同袍在旁力勸。
管事知事不宜遲,便一手接了銀子,一邊和他說:“大人放心。在下這就告退了。”
管事慌忙將銀子塞入褡褳,繫緊了,但不忘回身與梅縣丞拜別,然後四下仰顧,假裝無事,揚長而去了。
“梅縣丞。”陳同袍咳嗽兩聲,走至梅縣丞面前。
梅縣丞膽怯地點點頭:“大人叫下官名字,可有……”
“近來本縣出了一趟遠門,衙中事務勞煩您處理了。梅大人能秉公無私地辦事,實在可靠啊。”陳同袍捋着鬍鬚,只抿了抿桌上管事喝的那碗茶。
梅縣丞不知陳知縣是何用意,心中慌亂如麻,怕自己無法周全,不敢惹出事端,便輕輕交出那把匕首來。
“您這把刀我一直小心存放着,從未敢借此專權跋扈,胡作非爲。大人既回衙門了,情願將此物奉還。”他跪在地上,說道。
陳同袍抓住刀柄,脫了刀鞘,見這匕首仍如爛銀一般雪亮,不曾沾染一絲灰塵,更不用提什麼血跡了。
“您雖囑咐我可用這刀刃殺不順之人,然小人當真沒拿它做過什麼事……”梅縣丞真誠地看着他。他捫心自問,的確沒有。
陳同袍卻連眉毛都不擡一下,將鞘收了,重又扔到梅縣丞的手心:“東西你拿着罷。”
梅縣丞吃驚起來,難以置信地撓了撓耳根。
“知……知縣大人?”
陳同袍微笑道:“你沒聽錯,拿着便是,日後處理公務,也好省得請示這個請示那個,多累啊。”
知縣呆住了。登時,他那一雙眼睛如放了金光,旋即‘砰砰’磕去兩個頭,高聲說道:“謝大人擡舉!”
不到半日,管事便趕到府內了。他入堂後,先向呂正甫稟報,將見陳同袍之事盡皆說清,一字不瞞,然獨不言自己受了賄賂。
他下了堂,乃去公子臥房找繼壽商談。當面見了,不及掩門,呂繼壽便急問道:“陳同袍是不是回去了?”
管事嚴肅地頷了頷首,反手關上門,才慢慢言道:“少爺莫要驚惶,當三思而後行,徐徐謀之。”
呂繼壽聽罷,踱幾回步,終是氣不過,直摔了放在牀頭的茶碗,指着管事破口大罵道:“你這狗孃養的狗奴才!我千方百計叫你去勸梅縣丞,到頭來苦耗了數日,仍不見一個結果,終使那陳同袍輕易回去了!你也不知羞恥,還有臉在這兒令我三思而後行?”
“畢竟此事是瞞着老爺做的,如今倒無可奈何了,少爺稍歇盛怒罷。”管事戰慄着說。
呂繼壽喘着粗氣,一屁股坐在牀邊,狠狠地朝桌角那裡踹了幾腳。
“不過……緝拿卓冷屏還是有機會的。”
呂繼壽搖搖頭:“現在那個娘們回不回的,無所謂了。主要得給咱家爭口氣,給陳同袍這廝顏色看看。”
“主子,你想,若抓了卓冷屏,不就可以反告陳同袍藏匿逃犯,那他的烏紗帽……”管事突然住了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呂繼壽緊鎖眉頭,點頭道:“有理,有理。然實不得其法也。”
管事胸有成竹地一笑:“我倒見了一個破綻,可資我等動用。”
呂繼壽突然一個激靈,眼睛瞪得溜圓:“快說!”
管事便道:“我今日在衙門裡撞着那陳同袍,他臨行前給了我三兩銀子——”
他順手從褡褳裡摸出那些錢來,交與繼壽瞧看。
繼壽撥着銀子,聽管事繼續說道:“囑咐我休要告訴您,他回衙了。”
繼壽攥起銀子,咂嘴道:“他必是怕了我。不過也算奇怪,他此時在泰州,調他不得,明明更有利纔是……”
“少爺,陳同袍何等聰明人物,豈不知曉?一定是算到了我們沒算到的東西。”管事道。
“既然如此,我親自去泰州跑一趟!”不及人勸,呂繼壽便已下了決心,遂推開門,尋他父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