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媼自染了熱病,臥病在牀已然六天了。
藥是不曾停過,但病情卻每況愈下,不見一絲的好轉。卓冷屏除了上鋪子裡拿藥,便整日守在母親身旁,不曾睡一個好覺,面容也因此漸漸憔悴下來。
她在其間又求過店家幾次,但無一例外地遭到他委婉的回絕。她後來也識趣了,便不再朝着那店家求情。
到了這日,張老媼已經奄奄一息了。
她的眼珠裡滿布着亂雜雜的血絲,眼瞼都腫紅了大片。她沉默地望着母親慘白的臉龐,良久無言。
“冷屏啊……”張老媼竟靈活地伸了伸胳膊,“我現在怎麼試着渾身有勁呢?想吃點東西了。”
卓冷屏見母親振作了精神,便將身子湊過去,強作笑容,問道:“您想吃什麼?”
張老媼想了半天,本來想說吃肉的,畢竟這是一輩子都沒吃過的東西;但又怕女兒身上沒那些錢,滿足不了願望,讓她心裡愧疚,便笑呵呵地說道:“照常,起來吃些粥,養養身子!”
冷屏看着母親的眼睛,猛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內心像是被針扎一樣的痛。
“怎麼了?”張老媼問。
“噢,沒事,沒事……”卓冷屏回過神來,向母親一微笑,“我這就去找店主人熬粥去!”
卓冷屏仍然強支撐着精神,忍着淚水開了門,轉身出去。
“店家,我母親今日胃口好了,想多喝點粥……勞您多熬一些。”卓冷屏掏出五六文錢,交到店主人手中。
“老人家看來病況漸佳啊,”他掂了掂那幾枚銅錢,“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卓冷屏身子猛然顫抖了幾下。
“哦……”
店家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了,便連忙說道:“我去叫夥計熬粥了,你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就好!”說罷,他離開櫃檯,就匆匆地走進裡屋。
卓冷屏艱難地挪着步子,緩緩地行到房間門口。她堅強的心靈一再遭受這種種的挫折,也變得脆弱不堪了。她疲勞地坐下了,將臉趴在雙膝之上,發出沙啞的哭聲。
她已經竭力剋制住哭聲了,但心間那絕望的哭喊卻不曾停歇。她看了看蒼茫的天空,太陽也失去了溫煦的光輝,白日散發着夜晚的淒涼——任何事物都彷彿被一層如蠶繭般的陰影厚厚包圍着。
可她還必須振作,必須陪伴母親到最後一刻。她明白,可怕的並非死亡之後,而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的那一段時光:它迷茫、昏暗,不知盡頭。
等到粥熬好了,卓冷屏小心地端着碗走進屋去,放在母親的面前。
“我的女兒呀,你怎麼又哭了?哭啥!我現在不……好好的嗎?”母親大笑道。
冷屏擦了擦哭花的臉,一咬牙:“對!沒錯!母親好好的呢!”
她說着,拿起碗裡的木勺,朝升騰上來的白氣吹了三吹,然後將熱粥送到母親嘴邊。
張老媼不待猶豫,一口氣便喝下肚去。
“您慢點兒!”冷屏發自內心地笑了。
“沒事!我身體好着呢!”母親拍了拍冷屏的手。
冷屏心頭又涌上一股悲傷,便不敢再言語了,悉心地喂着母親喝粥。
“女兒呀,我不餓了,不餓了……”張老媼摸了摸額頭,說話漸漸少了幾分氣力。
卓冷屏見狀,慌忙放下碗:“您怎麼了?我看您不舒服,要不……”
“不打緊。”張老媼閉着眼睛,臉上的笑容仍然不變:“我只是眼皮子有點睜不開了,又不太舒服,嗓子裡有痰似的,睡一會兒就好了,好了……”
她輕輕垂下眼皮,卓冷屏雖想勸她清醒過來,但爲時已晚,她已經沉重地合了眼睛。
冷屏愣住了,周圍的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都停滯了。她久久不敢伸手去試探母親的鼻息,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乾澀地亂響。
但她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將手指觸碰在了母親的鼻尖。
只有冰冷的秋風刮過指縫。
她沒有流露出什麼悲傷之情,只是擡起沉重的身子,順着窗外看去,便望見一隻立在屋檐上的白鴿,它展開翅子,飛向飄渺的雲間。這像是一隻信鴿,帶去了某樣東西,再不會回來了。
卓冷屏一直緊繃的精神放鬆了,與此同時,她那心中唯一的支柱也隨之倒塌了。她站起身,走了幾步,覺得身體變得輕飄飄起來,還沒有所反應,便重重栽倒在了地上,昏絕不醒。
也不知在這地上躺了多久,冷屏才緩緩睜開眼睛,見自己仍是在這破屋之內躺着,身邊也沒有人來。她瞥了一眼天色,不過只到傍晚。睡了幾個時辰而已。
她站起身,腦袋卻忽然‘嗡’地一聲,頓時頭痛難止。可她望見了母親的遺體,便只得拍了拍額頭,強忍着疼痛,一步步走到母親身邊。
還得先把母親葬了,安了她的魂靈才行。冷屏心中念道。
她的確是累了,但母親餘留下來的溫暖,仍令她感到一股心靈的慰藉,這明顯更爲重要。
她背起母親來,堅定地邁開步子,推開門,向店門外走去。
“店家,我還剩九文錢,”卓冷屏一隻手擔着母親,另一隻手直接解了褡褳,扔在櫃檯上。“能幫我找個運東西的車子,推的。”
店主人見張老媼趴在她身上不動,臉色登時像刷了土漆一樣白,驚恐地看着她:“你母親……”
“我母親得病去世了……”卓冷屏語氣低沉,“還請您看在死者爲大的份上……”
話音未落,店主人便慌忙擺着手:“快……快出去!死人在店裡不吉利,你……你知道嗎?出去!”
“那……”
“這錢我收了,”店家順手拿過錢來,“推車我店裡有的是,你在外面等着就行,叫夥計給你去取!”
說罷,他不敢在此地逗留片刻了,生怕沾染上了這死人的陰氣,急匆匆轉過身子,一掀簾子,跑進裡屋,吩咐一位夥計道:“你給那姑娘拿個木推車,她要推死人哪!”
“拿哪個?”夥計問。
店家晃了晃手中的錢袋子,“把不穩當的、好久沒用的那個給她就行……管她死活呢,和我沒啥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