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倫一行在十餘天后到得長安城外。
連日大雪,加上天寒地凍,長安城附近早就是冰天雪地,十幾天的積雪只下不融,積的厚厚一層,道路兩側都是潔白一片,城外的人家田地,都隱沒在白色的雪景中,若隱若現。
到得城門附近時,鄆王等人原以爲皇帝必定會大張旗鼓,發動羣臣,甚至是禁軍來迎,誰知道等車隊一行臨近,城門附近雖然站了一隊禁軍,臨時將百姓隔擋開,卻是隊列稀疏,顯然是從附近臨時調來,並不是有意迎接。
待車隊過了城門,只有幾個黑衣官員和宮中內侍相迎,費倫等人也無話說,只讓內侍代皇帝向鄆王等人請安後,便令車隊啓行,直往宮中而去。
到得主殿建福宮外,費倫等人下馬步行,見鄆王等人也要下馬,費倫便笑道:“此處文武百官下馬步行,殿下是親王,與百官不同,就不必下馬了。”
趙楷看他一眼,雖然點頭一笑,卻仍是跳下馬來。
一邊步行,一邊笑道:“當年有人彈劾王安石在宮門前不下馬,神宗皇帝說,他是親王,位份還在宰相之下,也是不下馬的。文彥博說道,親王與百官不同,自然可以不下。神宗皇帝雖然不說話,卻是不以爲然的。此事過後,宗室親王進宮也都下馬的,這是祖宗家法。”
說罷目視肅王趙樞,笑道:“五弟,我說的可是?”
肅王知道自己這個哥哥心高氣傲,當日大哥趙桓即位後,趙楷就百般鬧事,而此時又滿嘴祖宗家法,其中深意不可細究,便是拿費倫這樣的近衛武臣來說笑,也不是什麼好耍子。只是他與趙楷被困五國多年,兄弟情義不比當年。現下兩邊頂牛,他也只得含糊應道:“是,三哥說的沒錯。”
見他兄弟二人如此,費倫原本很薄的嘴脣越發翹的老高。他點一點頭,冷峻一笑,答道:“大王願意如此,自然是依大王的。”
趙楷彷彿沒看到他的臉色,笑嘻嘻道:“某非不願。某不敢也。”
說罷,與趙樞二人在前,隨着內侍直往內殿清漏閣而去。
李顯忠見得趙楷如此模樣,心中雖知此人是皇帝政敵,卻見對方如此氣度,配合上龍姿鳳表長身玉立的長相,顯然是比趙桓來地帥氣瀟灑的多,怪不得當年太上皇趙佶一意想改立這個愛子爲帝。
好象知道李顯忠在想什麼,費倫待趙楷又走遠一些,便冷笑道:
“鄆王仍然是當年那個樣子。呸!”
李顯忠嚇了一跳。忙問他道:“你以前見過鄆王殿下?”
費倫道:“我費家也是將種,向來是在東京內殿直。鄆王奪嫡時我已經十餘歲年紀,家中父兄常常提起。都說他文采風流。其實還好帝位終屬陛下,不然就此人那陰微性子,天天吟風弄月,安能中興大宋?
那年金兵進犯,太上皇匆忙傳位,鄆王居然還在深夜帶人進宮,企圖奪嫡,還好被何殿帥拔劍阻止,不然還不知道鬧出什麼亂子來。”
李顯忠顯然也是所謂的“將種”,不過他折家外在西軍。對東京城內的上層政治角鬥並不瞭然,此時聽得費倫說上幾句,這才知道一衆內殿直的老人們一聽說鄆王歸來,便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想了一想,終展顏一笑,道:“當日有太上皇,陛下又是新即位,鄆王還有些非份之想也是有的。不過現下大位已定,連太子都冊立了。他還能鬧出什麼風波來不成?“費倫陰着臉道:“神宗皇帝曾經病危,也有藩王試圖奪嫡……”
他警惕的看了李顯忠一樣,對方雖然最近很受趙桓愛重,不過畢竟效力時間尚短,有些話自己想想便罷,卻又何必對此人說。
費倫心中暗自後悔,想了一會兒,才知道是此次鄆王回國,自己力諫皇帝另擇地方安置,而皇帝卻並不聽從建議,而且最近上京方面也建立了相對於行人司地組織,抓捕了一些行人司的細作,使得他頗亂了方寸,這纔多嘴多舌。
當下收住了話頭,與李顯忠兩人踩着宮中道路上的積雪,只聽得腳下咯吱咯吱亂想,過不多時,已經到得清漏閣外。
帶頭的內侍到得閣外,早就有內侍省的幾個黃袍宦官迎上前來,其中有兩人還是當日東京宮中的老人,一見趙楷兄弟,各人雖不敢放出悲聲,竟是兩眼微紅,向着兩個親王行了一禮,然後便笑道:“官家早就在殿內等候,請兩個殿下進殿。”
肅王一聽到這話,便不自禁的整整衣冠。他們在金國久了,原本的親王袍服自然是早就丟失,此時身着青布素袍,雖然是臨行新做,在宮殿之前仍然略覺寒酸,肅王整理一會,覺得無法可想,便木着臉發呆。
趙楷見他如此,卻是一笑,只道:“大哥素喜節儉,你不曉得麼。”
說罷,擡步上階,不疾不徐入得殿內,一邊行,一邊兀自說道:
“陛下在長安數年,宮室仍然如此,尚且不如東京一宰相府邸的規模呢。”
話音未落,便聽趙桓接口道:“三弟果然是知已。”
趙桓一面說,一面朗聲大笑,大步向前,執着趙楷與趙樞的手,仔細看了半響,然後方道:“兩位弟弟在五國俱是受苦了。”
趙樞見他面色沉重,雖然不知真情假意,心中猶自感動,當下吶吶開口道:“陛下聖容也是清減了許多,這幾年操心國事,比咱們更加地受累了。”
趙楷卻道:“陛下,太上皇尚在五國,咱們何能言苦!”
趙桓早知道此人必定會發難,卻不曾想一見面就是直截了當,一刀見血。
一時間殿內氣氛冷落下來,不但趙樞駭地不敢說話,其餘內侍及殿前班直,俱是默不做響,一聲咳喘不聞。
趙桓知道迴避不過去,一面命各人坐下,一面答道:“朕在五國時,與太上皇相依爲命,朝夕相處,三弟在此,朕亦不諱言當日有父子兄弟相疑的事,然而國破家亡,太上皇對朕有厚望,朕亦知爲君不易,非尋常人所能想象。”
他現下所說的,自然是包括趙楷奪嫡在內地一系列的宮中往事。
趙佶甚喜趙楷,差點有廢立的事。而趙桓受了多年委屈,金兵打到城下,老頭子傳了皇位,來了一大幫文臣武將躲到東南,而事情完了就逍遙回來享福?趙桓心中自然不爽,等金兵第一次退走後,趙佶還京,父子二人還沒有說幾句客套話,趙桓便請太上皇進了龍德宮,而安排門禁森嚴,禁止外官入內,甚至趙楷常至龍德宮探視太上,趙桓都是不悅,而屢次警告。趙佶爲了息事寧人,只得讓趙楷沒事不要再來看他。
當日父子猜測失和至此,而國滅家亡後,父子兄弟一起被俘,身爲楚囚,又一起種地耕田,受盡辛苦,當日的一些小小過節,自然早就不放在心上。
趙桓所說的這些,針對趙楷的質問解釋,已經將父子感情失和而不迎還太上皇的疑問,輕輕揭過。
見趙楷無語,趙桓又道:“至於迎還父皇,朕每時每刻思之。然而金人假託議和,其實不過休養生息罷了。朕回長安前,金人安有議和之說?朕這幾年整軍頓武,勵精求治,屢次大勝之餘,金人亦屢次議和。
而每次大戰,金兵多有上將慘死戰場者,太上皇與諸兄弟卻是越來越穩若磐石?這是爲何?便是咱們打的他們越疼,則他們膽子越小,越想和咱們議和,奪了咱們膏潤土地,金銀子女,然後年年收取貢賦,而讓朕稱臣稱弟?朕豈能讓他們如了意!”
趙楷其實已經被他說服,在趙桓之前,宋朝積貧積弱,只有主動求和,從來沒有強敵反過來求和的道理。他並非蠢人,金國求和的道理心裡也是明白,只是看着神情氣質已經與當日遠遠不同地皇帝,心裡卻情不自禁的想和對方頂牛。
因木着臉答道:“陛下說的不錯,不過亦需想想太上皇年事已高,而身體越發病弱,現下就是有和議,陛下臥薪嚐膽,十年之後再去征伐亦可。若是一意不許和議,難免坊間有些議論,此亦人之常情。”
趙桓哪裡不知此人心思,見他侃侃而言,心裡原本的緊張卻是漸漸消逝。
他原本以爲,這個和趙桓鬥了十幾年,差點就爭倒儲位的皇子,必定是一個心智深沉,足計多謀的人物。豈料一見面之後,對方盛氣凌人,一副與皇帝辯論的樣子,怎麼看去,都不象是一個政治上的老手。
幾番對答後,趙楷的本性暴露,純粹是不服氣這個兄長地意氣之爭罷了,趙框便更加放下心來。
待他說完之後,趙桓臉色和霽,並不象趙楷那麼劍拔弩張,只是微笑道:“既然三弟只是關心太上皇的安危,朕這裡給三弟立下軍令狀好了,太上皇必定會被迎回,而且是風光而回,非是此時這般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