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覽聞言微笑起來,笑容很乾淨,很溫暖,而且還帶着屬於他本人特有的雅緻韻味。他的迴應順着夜風傳到藍初的耳朵裡:“下次還帶給你吃……”
夜徹底的靜了。謝覽的身影走遠了,然後沒在夜色裡,再也看不到。藍初拍了拍自己的臉,從石頭上下來,往柴房走去。該休息了,不然明天哪裡有體力砍柴和應付那個惡婆子?
這樣的夜晚,藍初準備休息了,可是萬亦桓這邊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他何止是沒有睡意,他的心裡煩躁得快要炸開鍋了。
從福丫哪裡跑回來之後,萬亦桓滿心滿腦的都充斥着一個念頭,那就是想讓福丫到自己的屋裡來!她本來就是自己的陪讀,又住在自己府上,幹嘛不能圖個省事,搬到他屋裡和他一起住呢?這明明只是一樁小事嘛,怎麼在爹孃眼裡就這麼的麻煩呢?
萬亦桓揣着這樣一種濃烈的願望一路跑到了太太的門外,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去柴房呆上幾天來換取孃的點頭。他一刻也不想再忍了,一想到福丫和謝三在一起的情景他的心裡就油煎火烤一樣的難受!
終於在萬亦桓破門而入的那一刻,海棠拉住了他,低聲央求說:“我的少爺,你冷靜一下啊,就算不爲了奴婢們的性命着想,你總該顧及一下福丫的性命吧?你忘了福丫她爲什麼會去柴房?”
一句話瞬間點醒了萬亦桓,他猛然清醒過來,是啊,上一次好像就是執意要讓福丫住到自己的屋裡來,娘才大發雷霆地將福丫關到柴房。這一次自己若是再提讓福丫來自己屋裡住,豈不是又要害她一次?
萬亦桓搖了搖頭,不能這樣,說什麼也不能再讓福丫吃苦。自己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兩個惡婆子給福丫灌毒藥的情景。
海棠長長地舒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在最要緊的時候勸住了小少爺。自己這一晚上跟着這個小主子滿府上的跑,累了一身汗事小,真要鬧出什麼動靜,只怕所有伺候小主子的丫鬟今天晚上都不要睡覺了,統統領板子去。
萬亦桓這個金貴的小主人自然不能體會海棠作爲奴婢的苦處。他只是感覺很難過,很失落。調轉了個方向,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小少爺住的房間很是寬敞,華貴,光是伺候得丫鬟就有好幾個。萬亦桓一回到房間,丫鬟們頓時蜂擁過來,奉茶的,擦汗,擡洗澡水的,捧着換洗衣物的……可是這所有的一切絲毫不能讓萬亦桓開心,相反的他感覺自己很可憐,生平第一次他發現原來自己從前引以爲傲的身份竟是這樣的沒用。
從小萬亦桓就知道自己是這府上尊貴無比的小主人,哪怕他犯下再大的錯,也沒人敢打罰他。所以他會肆無忌憚的玩鬧惹事。可是爹孃和祖母一定忘了告訴他了,即便是金貴的小少爺也會有悲傷和無奈啊。
就好比現在,如果脫去小少爺的光環就能換來福丫的青眼,他一定不介意離開這一堆傭人陪福丫一起睡柴房。幼小的心靈中,已經有了一顆無關身份,無關家世,無關金錢,無關所有隻關乎那一份單純的在乎和非她不可的種子在生根和發芽……
因爲有了魏老先生出面說情,藍初很快就被重新安排了去處。這一次不是去當粗使丫鬟,也不是留柴房劈柴,而是去她孃親在世時所在的部門,去當繡娘。當然藍初現在年歲還小,最多也就是個小小學徒。不過繡坊裡面的活比較輕,繡娘們因爲有着獨特的手藝,所以在府上的下人行列裡面相對來說還是有些地位的。
想來魏老先生告老之後一心淡泊名利,很少參合事情,這一次能很難得的開口向萬老爺求情,萬老爺怎麼也得妥善考慮。其實這事在各個方面也都說得通,福丫怎麼說也算是魏老先生的學生,師父替自己的學生說情是情理之中的事。萬老爺這邊因着桂孃的緣故,心中也有些愧疚,所以這麼短時間內讓福丫去一個舒服的所在,並不是什麼難事。
就是太太的心裡不悅,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忍了。誰讓魏老先生都出面了呢!
重新回到了繡坊,已然物是人非。繡坊的管事劉婆子見了藍初,態度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壞。她給藍初安排了一間獨立的廂房居住,廂房雖然小的可憐,可是房裡面有臥榻有衣櫃,整潔乾淨,這在藍初看來已經很好了。
除了居住的地方得到了很好的安頓之外,安排到藍初身上的活計也輕鬆不少,學徒兼打雜,和掄起快有自己一半重的斧子劈柴相比,拿着繡花針學刺繡和倒水,掃地,整理布頭線頭這樣的活已經輕鬆得根玩兒似得了。
生活忽然就柳暗花明了。辭別了劉婆子之後,藍初獨自一人躺在自己的小廂房裡,心裡洋溢着難言的喜悅。終於把風雨熬了過去,美麗的彩虹高高掛了起來,新的生活就要開
始了!
唯一可惜的是,孃親不在了。
藍初想起了娘,不由回憶起當初和娘一起在繡坊做活時的情景。那些情景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般,可是卻已然變得遙不可及了。以前的生活是自己跟在孃親的後面依靠孃親來過,而從今往後,得自己披掛上陣,過關斬將了。
就這樣,在這一年的暮春時分,藍初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繡坊的活不算重,藍初身爲一個手藝精湛的繡孃的女兒,不僅遺傳基因比較好,從小在繡坊裡面耳濡目染,對於刺繡一點都不陌生。作爲一個學徒,她已經很是優秀了。至於打雜的活計,也不用每天的每時每刻都來做,所以她有了空餘的時間去學堂。
曠了那麼些天的課,魏老先生並沒有責罰她。本來一個女學生而已,又不指望她考狀元。
就在藍初以爲先生的眼裡,壓根就沒有重視過自己這個女學生的時候,魏先生卻破天荒的很是突然的新開了一門課程:作畫課。
“作畫和寫字不同,作畫更能鍛鍊一個人的心氣,更能修煉一個人的內部涵養,而且作畫比寫字更需要靈氣。有了靈氣的作品,才能稱爲上品,否則滿紙的匠氣,只能悅俗人眼目耳……”學堂的講桌上,魏老先生鋪陳了一張大大的宣紙,一面給學生們講課,一面提筆蘸墨,很是靈動的幾筆落下,一株蘭花就躍然紙上了。
一通講解之後,魏先生將筆遞到了藍初的手上,和藹地道:“福丫,你來試試看。”
這一刻,藍初才赫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們作畫課是先生專門爲自己這個女學生開的啊。畢竟謝覽考科舉用不着精通作畫,而萬亦桓一屆商賈的後代更不需要精通作畫,唯有她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兒,憑着一筆好畫打動了魏先生做了魏先生的學生,若是能在作畫上面有長足的發展的話,日後就算無依無靠也能有一技傍身,不至於太過悽苦。
想到這裡,藍初忽然有些感動,原來以往自己以爲最遙遠最沒有交集的先生,纔是這個府上沒有條件的爲自己着想的人。
因着這份感動,藍初深吸了一口氣,說什麼都不能讓先生失望。她接過先生遞過來的筆,在宣紙上面模仿着剛剛先生畫得那一株蘭花,畫了另一株蘭花。這樣簡單的靜物,還是難不倒她的。
先生看了藍初畫得蘭花後,略帶讚許地點頭:“筆法雖然生疏,可是神韻已現,不錯,小丫頭有些靈氣哩。日後勤加練習,有望成爲一代名家啊。”
一代名家?聽這口氣,先生是在讚揚自己嘍?藍初受寵若驚地看了看魏先生,先生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來情緒,然後又看向身邊站着的謝覽,謝覽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衝她讚賞地點頭,因爲謝覽的這個溫暖鼓勵的笑容,藍初的心裡忽然就有了底,原來先生真的是在讚賞自己。
這時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一直很安靜地站在邊上的萬亦桓的身上。萬亦桓在學堂外面很是調皮,可是進了學堂之後就安靜許多,也許是來自謝覽的壓力太大了吧,跟所有的差生一樣,他有些厭學。好在先生平時並不怎麼難爲他。
此刻萬亦桓默不作聲地看着藍初在宣紙上做的畫,若有所思,不過那表情其實和發呆更像。藍初不知道這小子在琢磨什麼,考慮到他金貴的身份,也不打算和他有交集,便要收回目光。就在這時萬亦桓擡眼直直地看向藍初,那雙稚嫩的眼睛在這一刻,充滿了讚賞,喜愛,欲言又止,當然還夾雜着淡淡的不甘心。
萬亦桓確實是不甘心,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勸他離福丫遠一點,一個少爺就要有少爺的樣子,怎麼能爲了一個小丫頭鬧得府上不得安寧呢。可是大家越是這麼說,萬亦桓的心裡就越是不甘。他一定要讓福丫到自己身邊來,就算現在不可以,以後他也會想辦法的!這個心願,他一定要自己達成!
那天以後,作畫課就成了藍初的必修課,成了謝覽和萬亦桓的選修課。
其實魏先生這樣的安排也挺好的,起碼藍初知道了自己進學堂的目的所在,不用跟在其他兩個男同學的身後混時間了。她可以在有作畫課的時候來學堂學習,其餘的時間則在繡坊裡面幹活。如此一來兩邊的事情都不會耽誤。而且魏先生這裡學到的水墨畫的作畫技巧運用到繡坊的刺繡上之後,出來的繡花很是靈動美好,宛若藝術品一般。
時間就這樣在藍初匆忙卻又充實的生活中,一點點的向前。轉眼間,一年過去,一年又來。
萬府花園裡面的花,開了謝,謝了又開,新的一年春天到來的時候,藍初這這個世界裡已經長到六歲了。
個頭長高了一些,舊的衣裳不能穿了,現在穿得衣服是繡坊的繡娘們你一針我一線地
拿布頭拼出來的衣服。一塊塊的布頭拼在一起雖然寒磣了些,可是好在繡娘們的手巧,拼出來的效果還挺時尚的。藍初非常喜歡這樣的衣服。穿着自在,又很方便,那一塊布弄髒了,拆下來,重新拼一塊上去就是了。
這天上午,藍初自學堂裡面下學。提了裝着筆墨紙研的籃子回到繡坊。繡娘們頓時放下手上的活擁了過來。
“福丫,你今天再給我畫一幅蝶戀花的圖樣吧。”先圍上來的繡娘開口說。想着上一回的那個蝶戀花圖樣子繡完後拖人拿到外面的鋪子裡賣,足足多賣了一兩銀子!今天說什麼也要在討一副花樣子來。
這時另一個繡娘搶了話頭說:“憑什麼給你畫,上次許了我的白鳥朝鳳正好輪到今天畫,你們誰都別和我搶!”
然後大家就羣起而攻之了:“你那百鳥朝鳳可是個大活,要畫上好久呢!福丫還是個孩子,還是畫我們的這些比較簡單的圖樣。”
“我又沒和你們搶,我已經讓了你們很多天了,等了足足兩個月,上回說了排到今天,我不管,今天你們都不能跟我搶!”想要百鳥朝鳳的人絲毫不退讓,拉着藍初就要走。別的繡娘們自然不會罷休,紛紛上前拉住藍初的衣服,不讓走。
藍初心說還好我的這身衣服都是布頭拼出來的,不值錢,不然再好的衣服也經不起你們的這一拉扯啊!
是的,自從藍初來到繡坊的第二個月開始,繡娘們就開始喜歡上她花的花樣子。如此這般爭着討花樣子的場面,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激烈。也正是因爲藍初在繡娘們中間越來越有名氣,所以繡娘們纔會很是熱情的你一針我一線的給她縫衣服。好像誰多縫一針就能和藍初的關係拉得更近些一樣。
正在繡娘們爭得激烈的時候,管事的劉婆子來了。狠狠地清了兩聲嗓子,繡娘們頓時安靜了下來,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繼續幹活。
藍初笑着向劉婆子問了好,然後也開始幹活了。她名義上還是繡坊的打雜丫頭,所以管事婆子來查崗的時候,她也得打打雜做做樣子不是。
劉婆子瞥了藍初一眼,看不出來喜歡還是厭惡。訓斥了衆繡娘們幾句之後,劉婆子去成品臺子旁檢查太太和老爺今年春天的衣服了。不用說,自然就是百般的挑剔,不是針線不仔細,就是釦子沒縫好,反正在她的眼裡衆繡娘就是一幫蠢貨,怎麼都做不好事情。
這是個刻薄的老婆子。藍初的心裡是這麼認爲的,反正藍初對這個劉婆子沒有半點好感。想當初這個婆子還誣陷過孃親,害得孃親生生地捱了頓板子呢!這是個惡毒的婆子!
劉婆子此刻並不知道藍初對她的腹誹,她挑了一番毛病之後,就捧了兩套衣服走了。
等到劉婆子走遠了,這纔有繡娘們低聲議論:“嫌我們做得不好,就不要拿走啊!拿到太太老爺面前就全部都是她的功勞!真是個可惡的老貨!”
“沒辦法,誰讓她是管事呢,而且太太又那麼器重她,我看我們還是少說幾句話,省得被她扣月錢……”
藍初嘆了口氣,前世在職場中沒少見過這樣的中層幹部,欺壓下屬,諂媚上司。一個大型的組織裡面,什麼樣的人都會有,劉婆子這麼一號人並不稀奇。只要小心着不要觸動她的利益就是。好在劉婆子雖然刻薄,沒有利益驅動的時候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比那些有事沒事以背後捅人刀子的陰險小人強不少。
估摸着劉婆子走遠了,藍初這纔開口說話,對剛纔那個想要百鳥朝鳳的繡娘說:“秀蘭姐姐,你的百鳥朝鳳既然排到了今天,我今天就開始給你畫。”
說完後怕別的繡娘不樂意,忙又說:“其他姐姐們想要的花樣子,還是老規矩,先登記,按照順序我全都給一絲不苟的畫好。放心好了,每個人的都不會少!”
得了藍初的這些話,繡娘們才安心不少。可是緊接着新一輪的爭搶又來了,誰登記在前面,誰登記在後面,又是好議論較量呢。
不過這些爭論藍初通常不插言,插言女人們的爭論,是一個很痛苦的事情,何況這還是一羣女人的爭論。她只要最後登記的結果就好。於是這個時候,藍初瞅了個機會溜了。
時間已經是中午,該去吃午飯了。因爲藍初和廚房裡面的打雜丫頭小嬋關係不錯,所以藍初的一日三餐小嬋都有幫忙留心,藍初每次去廚房都能領到自己喜歡的飯菜。
這樣的日子,真心還挺不錯的。呵呵。藍初回自己房間放好了自己上課時用的筆墨紙硯,哼着小調朝廚房走去。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還沒有到廚房,藍初就已經開始構想着今天中午的美食了。
正想着五花肉流口水的時候,忽然被人從身後拉住了袖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