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個穿着綢緞長袍的中年男人,生着一對三角眼,兩縷鼠須,下巴微擡,一點渾濁的瞳仁從眼睛縫隙裡透出光,挨個掃視着周圍的賣家和“貨物”,身後還跟隨兩個短打壯漢,看似家丁或者打手。這人一出現,人牙子們紛紛圍攏過來,口中喚他“魏管家”,不是問好就是奉承,看來不僅是熟客,還是出手相當闊綽那種。
張婆子仗着塊頭大,身強力壯,迅速擠到魏管家面前,用帕子虛掩嘴角:“哎喲,這不是魏管家麼,又來挑丫鬟?”
魏管家依舊擡着下巴微微點頭,先輕咳一聲,才一句一頓地道:“正是,咱家,家大業大,主子房裡,缺兩三個,貼身伺候的,快些,挑幾個好的,給咱。”
這故作姿態的語速着實讓人聽來不適,人牙子們卻毫不在意,紛紛拽着自己“貨物”裡品相最好的往前擠,最後還是張婆子牢牢佔據着有利位置不動搖,熱情招呼魏管家:“來來來,您瞧瞧我這兒的貨,都是這兩天新到的,之前可都是在家繡花的小家碧玉,可不是像別人家的一樣,”說到這,她扭頭朝外圈的錢婆哼了一聲,“帶來的都是些歪瓜裂棗,豈能入您主子的眼?”一邊說,又一邊把兩個相貌清麗,身材嬌小的少女拉到面前:“瞧瞧瞧瞧,這回還有對雙生姐妹花呢,您瞧這小臉嫩的呀,跟滴得出水似的!”
魏管家聞言,微微睜大了小三角眼,打量這對姐妹,可不就是滴得出水麼,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白生生的,眼眶通紅,掛着一點淚水欲掉未掉,哎呀,怎一個梨花帶雨了得!
可憐兩個少女擠作一團,嗚嗚咽咽的不敢哭出聲,她倆本是城中一戶小富之家的女兒,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父母健在,家中又開着一家老字號雜貨鋪,按理說怎麼也不能淪落至此,可恨父親突然病重不能理事,兩個哥哥從小好吃懶做,還都有賭癮,母親生性柔弱,小弟才五六歲也擔不起家,家中從此一落千丈,眨眼間就到了變賣家產的地步,前幾日父親病重不治而亡,哥哥們更是不顧他屍骨未寒,便火速將她們賣了還債。
面前的魏管家她們早有耳聞,城中最大的聞香酒樓就是他主家的產業,如今當家的是魏家老爺,這魏老爺三十多歲的年紀,是家中幾代單傳的一根獨苗,可恨早產而生,先天不足,妻妾取了好幾房,十幾年來居然都沒有子嗣,遍尋名醫也沒有絲毫好轉,剛開始他還端得住,這幾年年紀大了,他心中又慌又煩悶又憤恨,常常對家中丫鬟們行不軌,這也就罷了,偏偏魏老爺常年被外人認爲“不行”,心理早已扭曲,牀幃之間手段殘忍,被他糟蹋的女孩兒輕者要躺上幾天,重者重傷不治一命嗚呼,因此魏管家便常常要替主人家來煙花巷子裡,買幾個本要賣進青樓的女孩兒帶回家“伺候”魏老爺。
不知情的外地女子可能以爲自己是走了好運再不需被千人跨萬人騎,歡歡喜喜地就跟着走了,但這對少女是土生土長的沂城人,鄰里閒話中也挺過魏老爺的“赫赫威名”,此時得知自己要成爲市井傳聞中的悲慘主角,如何不怕?
但怕也沒用,魏家勢大不說,她們姐妹二人的賣身契可都捏在張婆子手裡,簽了字畫了押,做不得假了。魏管家很滿意這對姐妹花,當即付了銀子,拿到賣身契後立刻吩咐身後的壯漢看管好姐妹倆,帶回府去邀功。
見魏管家走遠,人牙子們也紛紛散開回到自己的攤位,這樣順利就開了張,還一次賣掉兩個,張婆子志得意滿,不斷地拿眼角去瞟錢婆,炫耀之色不加半分掩飾。
而錢婆見來人是魏管家,就知道沒自己什麼事,畢竟她今日帶來的品相都算不上太好,無論如何都是入不了魏管家的法眼,不如索性放棄爭取,省點力氣,此時面對張婆子得意洋洋的老臉,也就當做沒看見。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張婆子手底下剩餘的幾個少女也被幾家小青樓分別買去,其他攤位或多或少都有收入,唯有錢婆手底下個個都是災民出身,賣相着實不好,唯一一個昨日被阿荷稍加打扮,還算看得過去的紀竹又是四歲娃娃,買回去好幾年才能接上客,尋常青樓壓根不會考慮,萬一中間出什麼事,可就白花錢了。
張婆子今日大賺一筆,心情甚好,揮揮手帕向錢婆道別:“老婆子我貨都賣清了,可就先走了,您呀,就守着您這幾個歪瓜裂棗繼續等吧!”說完,便哼着小曲兒離去。
錢婆冷哼一聲,扭頭剜了“貨物”們一眼,今日賣不出去,還得多賠上一頓飯食,真是虧。
日頭漸斜,客人也越來越少,正當錢婆心下着急,巷子那頭又出現兩道人影,錢婆眯着眼看去,只見來人是個身穿藍色扎染布衣的矮墩墩胖婦人,頭上裹着同色布巾,臂彎裡挽着一個竹籃,天生一張笑臉,看起來甚是親切,身邊跟着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頭,丫鬟打扮,長相雖然普通,也不失清秀,她緊跟着胖婦人,不停打量四周,像是第一回來這種地方,一臉好奇之色。
這二人瞧着都不像青樓裡出來專門的採買,也不像大戶人家的管事,即使買人恐怕也要砍價,其餘人牙子今日都有所收穫,並不着急,也就沒有多少熱切,唯有錢婆出來一整日一個銅板都沒撈着,索性死馬當作活馬醫,擠出一張笑臉迎上前去:“兩位可是要買人?”
胖婦人果然笑眯眯地點頭:“正是呢,我是雙燕樓廚下的,近日廚下人不湊手,缺個燒火刷碗的丫鬟,老姐姐手上還有貨?”
錢婆有些驚訝,這二人平平無奇,卻沒想到居然是雙燕樓的人!雙燕樓是煙花巷這一片數一數二的青樓,每日一入夜,就是煙花巷最熱鬧的所在,鶯聲燕語飄出老遠,裡頭的姑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倚在門邊向外笑一笑,簡直就能把男人們的魂兒勾去,雖然身價昂貴尋常人家根本消費不起,但也擋不住城內愛好風雅的老爺公子們賞美人度良宵的熱情,一擲千金博雙燕樓美人一笑已成了沂城有名的風雅之事。
但聽到二人想買的是個竈下的燒火丫鬟,錢婆的笑容就有些掛不住了,如今她手下這些“貨”,可都是三兩花兒賣的價格收來的,按理轉手賣進青樓怎麼也得8兩,若是燒火丫頭,市面價格至多也就六兩罷了,用處一變,錢婆就得虧上二兩銀子。
然而災民確實不大好賣,今天帶來的幾個人,除了紀竹是剛收的,其餘可都是滯銷好幾天了,因此錢婆只能點點頭:“正是呢,我這兒有幾個花兒賣的女子,都是災民,現在看着枯槁些,買回去稍微養養,也是有幾分好顏色的,賣一賣也使得呢。”
胖婦人沒接錢婆這試圖擡價的話,雙燕樓是什麼地方?哪裡會要這樣的災民去賣身?她只跟着錢婆去看牆根出站着的幾個“貨物”。
紀竹矮小的個子在幾個人中着實太過惹眼,小丫鬟一眼一眼地往她身上看不說,胖婦人也指着她先問:“這樣小的丫頭也是花兒賣?”
錢婆掉頭:“是個北方鄉下丫頭,爹孃遭荒都沒了,伯孃賣來的。”
紀竹聽着她們的對話,知道這二人是買廚房裡工作的丫鬟,打定主意要抓住這個機會,主動向前一步:“大娘,你買了我吧,我會刷碗,也能燒火,可能幹了!”
“還是個口齒伶俐的丫頭,”胖婦人點點頭,“左右我買去也就是做些瑣碎活計,年紀小也無甚大礙,這丫頭六兩可使得?”
錢婆頓時面露難色,賣慘道:“瞧您說的,老姐姐,不是我吝嗇,實在是我收這丫頭就花了四兩半,她那伯孃非說她顏色好,賣進樓裡,小來當丫鬟使,大了也好賣,硬是向我多要了足足一兩銀,您給六兩,我這生意實是有些虧呢……”
胖婦人聞言,彎下粗壯的腰身,兩根指頭捏起紀竹的小臉,仔細打量,只見面前的娃娃雖說逃難而來,僅有兩頰微肉,但細細看去,一雙杏仁圓眼甚是靈動,瞧着機靈,她心中有些喜愛,嘴上卻說:“雖說如此,但她年歲這樣小,能做的事也少,若同成年女子一般八兩,我回去也是要挨頓好訓的。”
錢婆咬着牙跺跺腳:“老姐姐,您做工也甚是不容易,給我七兩半也就是了!”
胖婦人立刻鬆開捏着紀竹的手,笑臉微收:“七兩,再多我就不買了,換別家買個身強體壯的還划算些。”
錢婆無法,只好唉聲嘆氣點了頭。
胖婦人的頓時又露出憨厚的笑容,拿出荷包掏了七兩銀子來。
好歹是沒空手回家,錢婆接了錢也痛快抽出紀竹的賣身契遞過去,嘴裡仍然不忘補兩句好話,讓胖婦人缺人手仍舊尋她,對方也笑眯眯地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