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卿以江西學政的名份賞了曾漁二兩銀子作爲去袁州的盤纏,要求曾漁在本月三十日前趕到袁州,他的學署官船要逆贛江而上再經袁水至袁州,逆水行舟也快不了,總要十來天才能到達,袁州院試暫定於六月初二舉行——
學署官船在烈日下遠去,謝榛乘竹轎跟着曾漁一起回到城南聚賢客棧,曾漁要立即動身趕往袁州,今日是五月十九,要在三十日前趕到袁州行程也頗緊,畢竟這裡去袁州還有六百里路,耽擱不得。
謝榛取出五兩銀子相贈,曾漁婉拒道:“謝老先生,晚輩原就打算去袁州,盤纏早有準備,老先生又非富家翁,晚輩何敢要老先生贈銀,萬萬不敢收。”
謝榛笑道:“小友還有句話沒說,老朽自身也是到處混吃騙喝打秋風對吧。”
曾漁忙道:“老先生說笑了,老先生的銀子晚輩的確不能收,那日關王廟賣畫只想遇到有懂畫識畫的人,結識同道,並非窮得要賣畫,卻巧正遇老先生。”
謝榛道:“也遇到羅家惡少。”一笑而罷。
曾漁結了店錢,背上書笈出門,四喜額頭和膝蓋的傷都已痊癒,揹着大包袱緊跟着,到了羅針巷巷口,曾漁請謝榛不必再送,天氣炎熱,老先生今日爲他的事奔波辛苦,就在巷口作別吧。
謝榛看着曾漁精神抖擻的樣子,微笑道:“九鯉小友年輕力壯,能文能武,是能走天下的人物,老夫耄矣,大江以南此生不會再至了,小友以後若北上,可來臨清探望老朽,若老朽那時已是黃泉中人,小友可到墳頭燒些紙錢給我用,哈哈。”
謝榛說着、笑着,獨眼流出眼淚,老年人最傷離別。
曾漁也是熱淚盈眶,這個老人與他萍水相逢,只因爲喜歡他的水墨畫,就竭盡全力幫助他,他又能回報這個老人什麼呢,千言萬語,只有一句簡單的話:“老先生保重,晚輩一定會去臨清看望你。”
拜別謝榛,曾漁主僕向西門大步而去,紅日已偏西,趕在天黑前還能走三十里路,在城門口看到有賣麻餈和金桔餅的,這都是撫州特產,曾漁便兩樣各買了一些,以備沒找到投宿的地方時也能有點食物果腹——
四喜忽然道:“少爺,那個羅二少過來了。”
曾漁轉頭看時,就見羅上翔和幾個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搖搖晃晃走近,羅上翔左臉顴骨還有些烏青未褪盡,這傢伙一眼看到曾漁主僕,臉色頓時一變,對身後幾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有一人叫道:“既是那姓曾的,那就狠狠教訓一頓啊。”
林知縣還未卸任呢,羅上翔搖了搖頭,離曾漁一丈遠站定,問道:“你們往哪裡去?”
四喜有些擔心地看着曾漁,曾漁收好麻餈和金桔餅,緊了緊書笈的縛帶,對那羅上翔道:“你們跟來便知。”邁步便走,主僕二人走到城門邊,四喜回頭看了一眼,低聲笑道:“少爺,那一夥惡少站在那動也不敢動。”
曾漁嚴肅道:“他們定是看到我肩頭的劍了,以爲我是劍俠。”
四喜笑道:“少爺是劍仙。”
“對,半夜飛劍取鼠輩首級。”
曾漁哈哈大笑。
……
江西學政黃國卿是坐船走水路,從撫州去袁州要繞上百里的彎,而且是逆江而上,行進速度並不快,但船伕兩班輪換划船五、六個時辰,一日可行駛七、八十里;而曾漁主僕走的陸路,從撫州向新喻縣而去,沿途問路,有小路就走小路,翻山越嶺走捷徑,有時遇到車馬客商就花幾分銀子搭個便車,且喜一路順利,只用了六天時間就到達了新喻縣,黃昏時分趕到袁水碼頭邊向人打聽江西學政的官船過去了沒有,都說沒有看到,曾漁料想黃提學沿途有州縣官員迎送,沒有這麼快就到,新喻縣距離袁州府治宜春縣有一百八十里,今天是五月二十五,五月二十八定能趕到那裡——
曾漁總算可以鬆口氣了,這幾日趕路實在是急,大熱天的又不是空手走路還揹着三十多斤行李呢,頗爲辛苦,所以這日傍晚便早早覓店住宿,洗浴、用飯、臨摹百字碑帖後便上牀睡覺。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天才矇矇亮,曾漁叫醒小奚僮四喜,主僕二人各吃一大碗羊肉粉,出門在外,身體健康第一,趕長路這麼辛苦,飲食不能太節省,不然身體垮了,那纔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主僕二人精神飽滿上路,沿袁水溯流往袁州府宜春縣而行,長路漫漫,爲打發時間,曾漁一路給四喜講故事,蜀山劍俠、西域魔戒,想到什麼講什麼,在這新喻縣當然要講仙女下凡的故事了,幹寶《搜神記》中寫道:
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乃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無衣獨不得去。男子娶以爲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飛去,去後復以迎三女,女亦得飛去——
曾漁講來,自是添油加醋,繪聲繪色,聽得四喜是張大嘴合不攏,半晌問道:“少爺,你若也有這樣的仙緣,那還考秀才不考?”
曾漁笑道:“還是在人間自在,天上誰知道什麼樣呢,也許整天就打怪奪寶呢。”
四喜道:“那白得一個仙女老婆也不錯。”
曾漁大笑,說道:“有什麼不錯,過幾年老婆連女兒全飛走了,豈不淒涼。”
四喜當真了,說道:“把毛衣藏好就沒事了。”
曾漁忍笑道:“不說了,再說你又要摔得頭破血流了,走路要看路。”
四喜道:“我當心着呢,腳擡得高高的,就象十五都的山裡人走路一般。”
曾漁道:“那就好。”
走了兩個時辰,臨近午時,主僕二人走出三十多里路,正好道旁有一小村,便在村頭小酒家用飯,曾漁要了兩碗甜糯米酒與四喜一人一碗,暑天走長路喝些米酒既解乏也解暑,菜是一尾草魚和一大碗豆腐肉片湯,魚和湯要鹹一點,因爲出汗多,主僕人狼吞虎嚥,吃得個稀里嘩啦,飯後曾漁用酒家的湯水泡了一杯家鄉的梧峰雲霧茶,慢慢喝了,四喜把兩個葫蘆都灌滿涼茶水,其中一個葫蘆是在金溪滸灣買的,一個葫蘆的水不夠喝,那天在陸坊鄉走夜路真是渴怕了——
聽店家說往前再走六、七裡便有個路亭,曾漁主僕便重新上路,到路亭那裡再歇涼,如果沒什麼人還可以躺在石凳上睡一覺,這一路上他們主僕二人都是這麼幹的。
六、七里路慢慢走過去也要小半個時辰,從烈日下一走進路亭,全身都是一涼,亭內空空蕩蕩,沒有其他人,四喜趕緊把包袱放下,又幫着少爺卸下書笈,然後搶佔最乾淨、未破損的石凳坐着,清風徐來,四喜樂不可支。
路亭靠右側土牆開着一個月洞門,從月洞門就能看到湯湯袁水就在十餘丈外奔流而過,水面風來,在這路亭納涼實在是爽極,不過曾漁還是覺得不夠爽,走了三十多里路,衣衫有些汗溼,粘在肌膚上不大舒服,便取了一條幹淨的褌褲,對四喜道:“看着行李,我去河裡洗浴。”
四喜道:“少爺小心些,若水急就不要下去。”
曾漁笑道:“我這麼大的人還要你這奚僮叮囑,我的水性比你差嗎。”主僕二人經常在豐溪游泳。
四喜道:“是奶奶吩咐的,水火無情,暑天下河洗浴就要小心些。”
四喜還持有尚方寶劍哪,曾漁應道:“曉得了,隨便洗一下就回來。”
曾漁已經出了路亭,四喜忽問:“少爺是想找洗浴的仙女嗎?”
曾漁大笑道:“說故事而已,你還當真了!”搖着頭一路笑着下到河岸,找了一處水流平緩的河段,下河洗了個澡就上岸,換上乾淨的褌褲,赤着上身,將換下的衣裳就在水裡搓洗,夏天的衣服還算好洗,擰乾後晾在河畔柳枝上,忽聽路亭那邊傳來四喜的大叫:
“少爺,少爺——”
四喜叫聲頗爲急迫,曾漁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及收衣服,飛跑着向路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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