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午前,鄭軾回來了,頭戴生員方巾,身穿青色襴衫,已經是正式進學的生員打扮,健僕來福挑着貴溪周知縣和儒學郭教諭賞賜的禮物跟在後面,逢人便說這是周縣尊、郭教官賞的,神氣得緊,渾不以挑擔走四十里路爲苦——
鄭軾自己覺得風塵僕僕、一身臭汗,但在鷹潭坊鄉民看來,這個鄭相公神采與往日大不相同,雙眉帶彩,印堂發亮,明顯的發達之相啊,興國三寮來的小曾先生說得沒錯,鄭相公成爲舉人老爺是指日可待的,鷹潭要出大人物了——
鷹潭坊絕大多數居民是桂姓人,桂姓族人也並非個個都是欺善凌弱的,有不少桂姓人家與鄭家關係不錯,見鄭軾進學還鄉,與那幾戶外姓人一道自發燃放鞭炮、敲鑼打鼓歡迎。
作爲桂氏族長的桂滿興前日雖遭鄭軾當面斥責,今日卻還是厚着臉皮來迎接鄭軾了,這是鷹潭坊的大事,他若缺席,等於是擺明了與鄭軾的矛盾,鄭軾風頭正勁,他老桂還得避其鋒芒,要不然明年鄉試鄭軾若真的高中了,那與縣尊老爺都是稱兄道弟的,他老桂如何鬥得過——
所以昨日趁鄭軾不在家,桂滿興帶着租種鄭家田地的那兩個桂姓佃戶登門,將這六年來所欠的鄭家田租一一清算摺合成銀錢共計十八貫七十二錢,一錢不少,補足給鄭家,另把前日鄭軾退還的一擔禮盒又送來,桂滿興原是打算把錢物交給鄭軾母親呂氏的,婦道人家不會與他多說什麼,只要收下就行,沒想到出來陪客的是那個小曾先生,這個年紀輕輕的風水先生說話卻老練,果然是慣走江湖的,不但代鄭軾把田租和禮物全部收下,還說會勸鄭軾讓這兩個佃戶繼續租種鄭家的田地,桂滿興自是連聲道謝——
鄭軾回到家,聽說桂家人已把拖欠的田租全部補齊,倒也沒說什麼,但卻不同意由桂家人繼續租他鄭家的田耕種,最後還是他母親呂氏勸他說既然住在鷹潭坊,就不能與桂家人成仇,桂滿興已經服軟,沒必要再做對頭,得饒人處且饒人,鄭軾這才勉強答應。
當日黃昏,鄭軾與曾漁坐在後園看江景,鄭軾笑道:“九鯉,我聽家慈說你這兩日爲我家相宅極是辛苦,我母親很信風水命運,她老人家對我能否中舉做官並不是很看重,升官發財當然好,若是命裡沒有就不強求,我進學成了生員,我母親已經很滿足了,獨有一樣事,我母親是嘮叨個沒完,耳朵要磨出繭,你可知是爲什麼?”
曾漁含笑道:“當然是想謙謙有個小弟弟了。”
“九鯉你還真是神算。”鄭軾將右手摺扇合攏來在左手虎口重重一擊,笑道:“我母親就想抱孫子啊,我已年過三旬,只有一女,我母親有些着急了,養兒不易啊,拙荊在生謙謙之前和之後,各有一次小產,很是傷身——先前我母親叫我過去說話,說讓我問問你,我家這宅子是不是不利子嗣,要如何改建一下才好?”
曾漁笑問:“三癡兄何以沒想過納妾育嗣?”
鄭軾指着曾漁嚴肅道:“你唆使我納妾,拙荊晚上不會給你準備酒食了。”
曾漁忙道:“不敢不敢,弟只是問問,這也是人之常情,誰都會這麼想的,三癡兄也非聖賢,好色之心難免。”
鄭軾一本正經道:“我這人雖非聖賢,卻也並不好色,夫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並非說我。”
曾漁道:“去年弟與癡兄從白鹿洞書院下山,在潯陽江畔遇一輛油壁小車,江風掀帷,見車中有女郎甚美豔,三癡兄是佇立久之,油壁車都走得沒影了還喪魂落魄不挪步,不知癡兄還憶得此事否?”
“九鯉你竟還記得這事!”鄭軾大笑,說道:“我只是當時過眼,如今早已忘卻,九鯉倒是念念不忘啊。”
曾漁笑道:“不說笑了,說正事,癡兄有福,呂氏伯母慈愛,李氏嫂嫂賢惠,弟不但看了你家明宅,令先君的陰宅也去看了,那陰宅位置朝向初非有意安排,卻正好暗合‘玄武垂頭,青龍蜿蜒’之勢,有利子孫後代,這陽宅嘛,你讓人移栽兩株大槐樹在這園子東北角,與大門的古樟對應,這樣可蓄氣,有利子嗣,再於園子西北角建一座八角軒,發文明之秀,癡兄科舉之途也就順利了。”
鄭軾瞠目道:“九鯉,真有這般神奇?”
曾漁不動聲色道:“當然,三寮曾氏千年傳承,豈是浪得虛名!”心裡道:“三癡兄的八股文清通明潔,通過鄉試並非不可能,至於說有利子嗣,八段錦能強身健體,生育能力自然就強。”
……
五月初三,曾漁動身前往袁州爭取補考,他母親周氏和小妹妞妞在鄭家住得很舒心,他沒有後顧之憂,可以輕裝赴考。
鄭軾一家都殷切挽留曾漁在鷹潭過了端午節再上路,但曾漁等不得了,撫州府的院試應該是五月初舉行,連同閱卷拆號放榜,前後大約半個月,也就是說提學師黃國卿大約會在五月二十日之後抵達袁州府,鷹潭距袁州八百餘里,日行五、六十里,到達袁州也是五月十八左右了,趕遠路這時間不能卡得那麼緊,否則路上稍微出點變故就趕不上了,曾漁必須趕在黃提學之前到達袁州。
曾漁本來是打算獨自一人上路,讓小奚僮四喜留在這邊供母親和小妹使喚,但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着曾漁去,曾母周氏不放心兒子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有四喜跟着去曾母周氏心裡就踏實些,覺得兒子行遠路不會孤單,十四歲的四喜雖然尚未成丁,但路上作個伴、有事跑個腿腳還是可以的——
鄭軾母親呂氏和鄭軾妻子李氏也都讓曾漁放寬心去袁州,曾漁的母親和小妹有她們會關照。
初三這日,鄭家特意爲曾漁提前過端午節,大門懸艾虎、插菖蒲,兩家人吃糉子、喝雄黃酒,熱鬧喜慶,妞妞和謙謙兩個小女孩兒一早用艾葉蘭蕙湯沐浴後,戴五毒花、佩五毒大符,這些都是驅邪避穢的,兩個小女孩手牽手到處玩耍,謙謙有時會使點小性子,妞妞比較謙和懂事,知道自己比謙謙年長,遇事會容讓謙謙一些,謙謙也知道妞妞姐姐對她好,她很喜歡妞妞姐姐——
鄭家提前過了端午節,午後未時,炎炎烈日被雲層遮擋,曾漁和四喜要上路了,曾母周氏放心不下,一再叮囑兒子路上要注意身體,不要吃不潔的食物,在外莫要太節省,身體最重要,到了袁州,不管能不能補考、不管管沒考中,都不要心焦,要記得趕緊回鷹潭,娘和妞妞日夜盼着呢——
曾母周氏叮囑一句,曾漁就答應一聲,最後曾漁道:“娘放心吧,兒子懂些醫術,就算路上有些小病痛自己也能治,兒子自八歲那年修習八段錦後再沒生過病,一點毛病都沒有啊,娘放心,放心,兒子去了,娘靜候兒子的佳音吧,娘多保重。”
曾漁和四喜都戴着斗笠,曾漁揹着書篋和劍,那塊虎骨木羅盤也帶着,嘉靖朝以來百姓離鄉外出已經相當寬鬆,一般都不要路引,遇到巡查的兵差給十幾個錢也就過去了,而羅盤更是風水先生的通行證,全國各地暢通無阻。
天熱,千里遠行,沒帶黑驢負重代步,免得驢生起病來費事,而且每日草料、住宿也麻煩,還是自己的腿更靠得住,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步行從鷹潭往龍虎山方向去,先到金溪,再往撫州府,要去袁州補考,這些都是必經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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