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殿上,鬚髮花白的道人聽曾漁說是從貴溪來的,不禁嘆息道:“兩位秀才時乖命舛(chuǎn[音喘]錯誤,錯亂)啊,趕考趕考怎麼就落到賊窩裡呢——不過這些賊人對兩位很是客氣,這是爲何?”這道人神色警惕起來。
曾漁正待答話,一邊的鄭軾審視道人良久,這時突然開口問:“法師可識得羽玄道人?”
鬚髮花白的老道看着鄭軾道:“你也是貴溪來的?羽玄就是貧道的師侄嘛,羽玄的師父原是這道觀的住持,五年前駕鶴登仙后就由貧道來此掌管道院,原來是在大上清宮修煉,貧道道號同塵。”
鄭軾展顏道:“怪道覺得法師眼熟,原來也是龍虎山的道人,在下居鷹潭坊,這位是我表弟,我表弟在龍虎山那邊可是家喻戶曉啊——”
同塵道人再次打量曾漁,“哦”的一聲道:“怎麼個家喻戶曉法?”
鄭軾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
還沒等鄭軾把這幅對聯唸完,同塵道人就驚呼起來:“啊,他就是題聯的曾秀才。”兩眼直勾勾盯着曾漁,大爲驚訝。
曾漁微笑道:“小生與元綱老法師還是忘年交呢。”
同塵道人道:“元綱法師是貧道的師叔——”
“大少爺——”
來福挑着行李進來了,彭老球把馬和驢系在殿前欄杆上,在大門邊探頭探腦不敢進來,怕同塵老道打他,就聽同塵老道問那曾秀才:“曾秀才與那吳平有舊?”
曾漁看了門邊的彭老球一眼,彭老球點頭哈腰,同塵老道看到了,喝一聲:“畜牲還敢來。”藤杖還在手上呢,作勢要過去打,嚇得彭老球轉身就逃。
殿上沒有外人,曾漁這才說了自己和鄭軾遭遇山賊,無奈之下只好以風水術暫且保身,夜裡他還要佔星觀天象爲吳賊指點迷津呢。
同塵道人聽得目瞪口呆,讚道:“曾相公多智,貧道就沒想到以道術來與這些賊人周旋。”
曾漁低聲道:“這也只是暫時保命,若無脫身之計,一旦官兵來剿,我等只怕要陪着這夥山賊一起死。”
鄭軾聽曾漁這麼說,也愁眉不展了,想着家中老母妻女還不知他身處險境,盼着他考試歸來呢,這次他要真是死在這裡,那一家老小可怎麼辦!
曾漁道:“先吃些食物,不然有機會逃跑都沒力氣——同塵法師,一起來吃。”
同塵道人道:“貧道不食葷酒,兩位相公請便,就在這殿上食用吧,帝君不會怪罪的,唉,這世道,妖孽橫行啊!”
曾漁和鄭軾圍着火盆跪在蒲團上用餐,叫來福也一併來吃,天氣冷,酒也喝些禦寒——
殿外的彭老球嗅到酒肉香,在門邊伸頭縮頸咽口水,看到同塵老道拄着藤杖立在一邊,彭老球不敢進來,只是向曾漁喚道:“曾相公,曾相公——”
同塵老道舉着藤杖又要過去趕彭老球,曾漁止住道:“法師先不要打他。”對彭老球道:“老彭,先找些草料餵我的馬和驢,這裡的酒肉也吃不完,會留些給你。”
彭老球答應一聲,匆匆走了,不一會就夾着一捆稻草、拎着一袋大麥來,他是本地人,到處熟啊,又善於狐假虎威,當下在殿前用大麥喂蒙古馬黑豆和鄭軾的驢子,一邊看曾漁三人吃喝,兩個秀才吃相還算斯文,那個家僕大塊大塊地吃肉,鼓着腮邦子大嚼,眼看幾個盤子都快空了,彭老球急了,嚷道:“哎,哎,來福,留點酒肉給我呀,我可餓着肚子呢。”
曾漁三人吃得差不多了,酒還剩很多,肉菜沒多少了,讓來福端到殿外給彭老球——
吳平帶着幾個悍匪過來了,看到同塵老道立在一邊,吳平笑道:“老法師也被酒肉香給誘出來了?”
同塵老道黑着臉不說話,退到後殿去。
吳平對曾漁道:“我義軍不殺道士,因爲張龍王的父親就做過道士。”
曾漁點頭道:“原來如此,很好,很好,各路天官帝君定會護佑張龍王、吳大王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在下已用過酒食,這就上山觀天象辨刀兵氣,讓彭老球領路吧。”
吳平道:“我也隨曾秀才一塊上山巔看看。”
曾漁不動聲色道:“吳大王願一起去,那再好不過了。”讓鄭軾、來福不必去,他向同塵道人借了那藤杖,與吳平、彭老球幾個山賊一道向山頂攀登。
臘月十二戌時初,一輪將圓的明月早早的升上了天空,寒月清輝映着皚皚積雪,四下裡朗朗如晝,這樣的情境登山本來頗有意趣,但此時的曾漁卻沒這幽賞的心思,他在想着怎麼才能安然無恙地脫身?
七星觀倚着的這座山峰頗爲陡峭,山上積雪尤深,彭老球帶着曾漁、吳平深一腳淺一腳往上爬了一段山路,靴子和褲腳全溼了,甚以爲苦,就道:“吳大王、曾相公,這雪路沒法走,上邊這一段山路很險,平時大白天上山都要留着神,現在是夜裡,這積雪坑窪又分不清,稍有不慎就會滑下山去,那肯定沒命。”
曾漁也不想去冒這個險,這山懸崖峭壁,雪夜上山的確很危險,說道:“不上山頂也可以,找一處可以看到東北方和東南方的開闊高地就行。”
彭老球道:“那就去朝陽崗,從這邊過去也有三里路,路也不好走。”
吳平喝道:“不好走也得走,小心些便是。”
彭老球領着衆人小心翼翼到了朝陽崗,曾漁立在積雪的山崗上,東北面至東南面一覽無餘,東北方是上饒、玉山地界,東南方是隔江的鉛山,再過去就是福建了——
吳平幾個站在邊上看曾漁一會兒仰頭望天,一會兒翹首眺望,右手拇指來回掐着四指的指節,極其認真,吳平見曾漁表情凝重,他也不禁心虛起來,問:“曾秀才,我義軍該往哪路走?”
曾漁問:“若沒遇到在下,吳大王原本打算往哪路走?”
吳平道:“有兩條路,一條是原路殺回吉安,再去福建尤溪與張龍王合兵一處;另一條路就是從鉛山奪路往南,穿越武夷山,殺回尤溪。”
曾漁心道:“這第二條路不好,若讓吳平率賊進入武夷山,那就很不易追剿,我和三癡兄就要被賊人裹挾入閩了,那就糟糕了。”當下沉吟不語。
果然,吳平發問了:“難道曾秀才認爲不妥嗎?”
曾漁道:“在天二十八宿,在地十二分野,祿存、破軍兩大凶星當頭,吳大王若往西南邊和東邊去,定然凶多吉少。”
吳平不明白什麼兇星吉星,瞠目道:“不往西、不往南,那往哪裡去,往北就是浙江,有胡宗憲的兵將,那裡絕不能去,正西是南昌府,有重兵把守,也不能去,而且曾秀才先前不是說了嗎,義軍不能離水太遠,這樣事急可以出海。”
曾漁點頭道:“吳大王見識不凡,這北邊、西邊的確是死路,不能去,但南邊和東邊也不能去,且不說兇星當頭,單看這兩個方向的雲氣,就有兵戈之象,顯然官兵已在這兩個方向集結,西邊大約是南城、臨川一線,南邊是邵武、建陽一帶,兵馬應該不下三、四萬人,吳大王若往這兩邊去,也許帶十幾個人悄然穿過包圍可以,但這上萬義軍想要無聲無息遁走絕無可能。”
吳平皺眉道:“難道我吳平會死在這橫峰鉛山?”
曾漁道:“不然,在下方纔占星觀雲氣,北邊雖然有兵氣,但離得尚遠,估計在衢州、龍遊一帶有官兵在集結,而東邊卻是干戈寥落,從東邊建寧浦城一路可順利入閩,吳大王和義軍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往北進入永豐縣,再從永豐縣殺向南邊的浦城,如此,蛟龍入海,萬事大吉。”
曾漁數日前從安仁知縣陳夢雷處得知戚繼光的一萬精兵已經抵達衢州府常山縣,如今至少也已過玉山了,曾漁是想把吳平誘到上饒縣送到戚繼光軍前剿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