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辰時三刻,曾漁牽了坐騎黑豆,與簡賾一道出了安仁縣城東門,平疇曠野,白雪皚皚,二人在東門外寒風中殷殷道別,簡賾叮囑曾漁明年開春若再去分宜,務必先來安仁訪他,他會同路去滸灣購書——
別了簡賾,曾漁騎馬上路,雪地上留下一抹蹄痕,蹄痕越扯越遠,直至望不到那端的簡思玄,曾漁這纔打馬快行。
安仁縣城距離鷹潭坊有七十餘里,道路積雪,泥濘難行,且喜一路平安無事,酉時初,半輪寒月升上天空,曾漁於清輝雪映中渡過信江,在鷹潭坊龍頭山碼頭上岸,往十字街行去,來到鄭軾宅子前,只見宅門緊閉,有燈火透出,叩門片刻,鄭家的老僕福貴來開門,揉着昏花老眼定睛一看,大喜道:“是曾少爺,我家大少爺盼了多日了,快請進,快請進。”一面轉頭大聲叫兒子:“來福,來福,給曾公子牽馬到後院。”
粗壯憨厚的來福跑了出來,鄭軾隨後大步跟出,笑逐顏開道:“九鯉,我可等你多日了,你再不來我可就不等你了,原打算明日動身去上饒,科試是十六日啊。”
曾漁去廚下洗了一把熱水臉,然後跟隨鄭軾去內院向鄭軾母親呂氏磕頭,還沒進內院門,就見昏暗燈影下跑來一團紅色身影,聲音脆如冰雪:“九鯉叔叔,九鯉叔叔,妞妞姐姐來了嗎?”
曾漁俯身將這一身紅裝的小女孩兒抱起,笑道:“明日謙謙隨九鯉叔去上饒找妞妞玩耍。”
戴着虎頭絨帽的謙謙睜大漆黑的眸子道:“可是爹爹不帶我去。”說着烏溜溜的眼睛瞅着她爹爹鄭軾。
曾漁對鄭軾道:“三癡兄,讓謙謙隨我們去吧,反正是坐船,不怕雪路難行。”
鄭軾搖頭道:“坐不得船,流賊在弋陽、鉛山一帶劫掠,走水路很危險,我們還得從信江北岸走陸路。”
謙謙的小嘴頓時噘起來,眼裡淚光閃動,可憐巴巴看着曾漁——
路上不太平,曾漁也無可奈何,安慰小女孩兒道:“下個月我帶妞妞過來和你玩,再接你去上饒玩,好不好?”
謙謙雙眼噙着淚珠,過了一會,點了點頭。
曾漁送了一匹青金緞給鄭軾母親呂氏,這種青金緞極是華貴,一匹值銀三兩,呂氏覺得禮物太貴重,連連推辭,讓曾漁帶回去給其母周氏,曾漁道:“這種緞子有兩匹,是分宜嚴氏送與晚輩的,呂姨母和我母親正好一人一匹。”
鄭軾夫婦、謙謙,甚至福貴和來福父子都有一份禮物,是曾漁在臨川置辦的,年節將近,皆大歡喜。
鄭軾一家已用過晚飯,因曾漁到來,廚下再備酒菜,烹了一尾魚、一盤冬筍羊肉,鄭軾相陪飲酒,說起福建流賊吳平騷擾貴溪之事,鄭軾道:“胡總督命麾下總兵戚繼光領兵剿賊,昨日縣上得到消息,戚總兵已經到了浙江衢州府常山縣,不日將進入江西地界,吳賊敗亡之日不遠了。”
曾漁道:“戚總兵現在應該到了玉山了,不知鉛山河口遭賊洗劫了沒有?
鄭軾道:“尚未傳回消息,天降大雪,賊衆自南而來,必受冰雪所阻,而且鉛山有守禦千戶所,賊衆想要劫掠河口也非易事,怕的是流賊受阻於鉛山,又畏懼戚總兵,就掉頭南下,這些流賊跑到哪裡就搶到哪裡,貴溪這邊只怕要遭劫,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曾漁道:“不如三癡兄全家都去上饒那邊過年,我母親也很想念呂姨母,妞妞更是盼着謙謙去呢。”
鄭軾道:“拖家帶口行動不便啊,而且此去上饒要迂道走陸路,那就有三百里路程,我們明日啓程,十五日必要趕到上饒,前後只有六天時間,你我年輕腿健也就罷了,我母親她們只怕趕不得這急路,而且萬一路上遇到流賊,那就追悔莫及——”
話鋒一轉,鄭軾問曾漁:“賢弟可知賊人吳平宣揚什麼口號?”
《水滸傳》最早的版本《京本忠義傳》已經刊刻流行,曾漁在滸灣就看到這一版本,答道:“莫不是劫富濟貧、替天行道?”
鄭軾笑道:“那些山賊土匪哪裡想得到這樣的好句,不過他們的口號也算是直接有力,叫作‘有錢人一掃光,沒錢人不要慌,窮苦人來相幫,,很能煽動啊,這幾日有鷹潭就有兩個遊手好閒的桂家光棍沒了蹤影,有人說是往鉛山那邊投賊去了。”
這口號真是耳熟啊,曾漁苦笑搖頭,問:“那三癡兄是算得有錢人還是沒錢人?”
鄭軾道:“只要有點家產的都算是有錢人,這些流賊就要搶,稍有不從就殺人放火,這就叫一掃光,我之所以擔心流賊殺回貴溪鷹潭就是因爲那兩個失蹤的桂家光棍,其中一個光棍因爲欺凌良善被我責罵過,對我是懷恨在心哪,這二人若真投了賊,極有可能會回領着賊衆來洗劫鷹潭坊,在本鄉逞威行兇,不得不防啊,明日上午羽玄道兄會來這裡,我讓家中老小到上清鎮暫避,龍虎山中道路險峻,已有巡檢司的數百兵衛把守,而且自號氵漢飛龍王,的賊首張璉也與道教有些關係,應不會去劫擾上清。”
曾漁點頭道:“這樣最穩妥。”
翌日一早,鄭宅裡忙忙碌碌,主人和婢僕都在收拾行裝,辰時末,羽玄道人趕到了,還帶了兩輛牛車和八個腳伕來,見到曾漁,羽玄道人甚喜,對上回在上清因有事外出未能見到曾漁連聲道歉,力邀曾漁前往上清——
鄭軾一拍額頭道:“我差點忘了,上月羽玄道兄就對我說過,若九鯉賢弟回鄉路過鷹潭,一定要去龍虎山中大真人府一趟,這是張大真人之命是吧?”
羽玄道人點頭道:“嗣教真人再三叮囑定要邀曾公子去大真人府一晤。”
曾漁道:“十六日就是科試,怎麼也無暇前往了,就不知張大真人有何事吩咐小生?”
羽玄道人略一遲疑,說道:“貧道亦是不知。”
曾漁道:“我寫一封書帖由道兄轉呈張真人吧。”到鄭軾書房匆匆寫了書信交給羽玄道人。
正巳時,羽玄道人護送着鄭軾家眷離開鷹潭坊去上清鎮,鄭軾帶了健僕來福與曾漁也上路了,鄭軾騎驢,來福步行,來福穿着氈靴,福貴又教來福把兩截大竹筒剖開,然後合在左右小腿上,再用繩子綁牢,這樣雪地行路就不怕雪水浸溼褲腿——
鄭軾、曾漁待羽玄他們走遠了才渡江上路,信江南路恐有流賊,所以他們要從北岸走,鄭軾對曾漁道:“早幾日我對母親說這錄科考試就不去了,陪着家中老小,母親一定要我去,我母親盼着我能中舉人光宗耀祖呢。”
曾漁道:“據說流賊浩劫了建昌府數縣,益王藩地南城差點被攻陷,提學宗師讓建昌、饒州、廣信三府的生員合併考試,這冰天雪地,又有流賊肆虐,定有很多生員無法赴考,有怨言是難免的。”
鄭軾道:“是啊,我們廣信府的生員也就罷了,但是建昌府南端的廣昌、饒州府北端的浮樑,那裡的生員要來上饒趕考可就辛苦了,最遠的要行近千里,就算趕來了,年前也肯定趕不回去,要在異地他鄉過年了,唉,求功名苦哇
曾漁笑道:“我們是新進學的生員,怎麼也要試試運氣考他個幾科,我會努力參加三次鄉試,若不能中,以後就不再去參加那勞命敗錢的鄉試了,好好治生謀財,奉養老母,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人生貴適志,秋風起,思鱸魚和蓴菜,不能把一輩子都耗在求功名上,不然極可能是功名落空、富貴如夢。”因向鄭軾說起安仁縣的簡賾——
鄭軾讚道:“簡生可謂達人也,下回與你一道去訪他。”又道:“那我也與賢弟一般努力十年,十年三科若不能中,那就求自適,過悠閒日子。”
二人一邊行路一邊長談,倒也不寂寞,來福挑着擔子只是悶頭走路,有時聽鄭軾和曾漁說到笑話,就擡頭咧開大嘴笑。
雖然雪路難行,但爲了早日趕到上饒,曾漁三人早起晚宿,每日行六十餘里,兩日後也就是臘月十二正午,三人平安過了弋陽,到了橫峰地界,橫峰與鉛山一個在信江北,一個在信江南,此地距離上饒縣大約還有一百五十里,行程過半了,預計十五日上午能趕到上饒,快的話十四日入夜前就能到。
這一路過來行人稀少,也未聽說有賊人襲擾,曾漁騎在馬背上望着右邊鉛山方向道:“不知河口遭難了沒有,若遭洗劫,三年五載都恢復不了元氣啊。
鄭軾對這一路比較熟悉,說道:“這裡距離信江只有十餘里,我們要不要到江邊去打探一下消息?”
曾漁搖頭道:“明哲保身,我們就算知道河口遭劫也幫不上任何忙,還是要等戚繼光來剿滅,我們趕路要緊。”
鄭軾點頭稱是,三人往東行去,前面有一座突兀的山峰,尖銳如削,峰頂白雪皚皚,三人正待繞山而過,忽聽得山那邊有雜沓的腳步聲奔來,還有馬蹄聲,曾漁驚道:“情況不妙,快找個地方躲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