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這天夜裡,寒秋冷雨開始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風緊雨疏,氣溫一下子冷了許多,曾漁裹着薄衾在秋風秋雨中入睡,聽着雨聲夢裡就撐了一把傘,在一條狹長的巷子裡踽踽獨行,一個身形窈窕的緇袍女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似在與躲避,又似在迎合——
女子周身有青色霧氣籠罩,縹緲如仙,款款走動時腰肢扭動的韻律讓他怦然心動,看背影他就知道這女子是陸妙想,只是這女子烏髮齊腰,時而如黑色綢緞靜靜披垂,時而如旗幟般飛揚而起,這與陸妙想的光頭大不一樣,他想趕到女子正面去看,卻總是無法靠近,走着走着,風來霧散,那女子也消失不見了,只有小巷兩側的高牆隔出狹長的青天……
醒來時夢境已渺,依稀殘留於瓦屋頂的雨聲中,曾漁起身穿上了夾衫,來分宜之前母親周氏把他的秋衫和冬衣都準備好了,秀才褥衫也用大絨繭綢縫製了一件,這大絨繭綢是永豐斯知縣賞賜的,厚實保暖,貧窮人家置辦不起。
洗漱畢已經是卯時末,嚴紹慶、嚴紹庭兄弟二人都還未起牀,曾漁獨自撐着一把油布傘去毓慶堂嚴氏族學,嚴岱老漢煮的粳米粥和醃製的豆腐乳很合他胃口,他每月貼三分銀子,早餐就在嚴老漢這邊吃,嚴老漢雖推託不肯收,但曾漁不肯佔這孤老的便宜,硬讓嚴老漢收下。
雨聲淅瀝,粥在瓦鉢裡咕嘟咕嘟小沸着輕響,嚴老漢在抹桌椅,曾漁取桃木劍練劍健身,來分宜伴讀他不好帶伯父留下的那把鐵劍,那日在大上清宮後山他以樹枝作劍練習時被張廣微看到了,張廣微後來硬纏着他比劍,把他右臂刺出血,臨別時送了他這把桃木劍,此時曾漁在嚴氏族學堂屋揮舞着桃木劍,覺得自己象是捉鬼的道士——
曾漁食了粥,嚴老漢收拾了碗筷,嚴世芳也就到了,學生們還未到,嚴世芳自己執一卷《誠齋易傳》大聲朗讀,這位袁州府學資深庠生依然勤學不輟,明年還準備參加江西鄉試,這將是嚴世芳第六次赴考。
曾漁立在檐下看秋雨綿綿,對嚴世芳道:“方塘先生,嬰姿小姐要從溪那邊過來,雨天溼滑,爲防不測,應派人去接一下。”
嚴世芳便吩咐毓慶堂的一個祠丁去楓樹灣接一下嬰姿,曾漁也跟着一起去,這個祠丁也姓嚴,五十多歲,老實巴交,沒有父母妻兒,見人只會“嗬嗬”地笑,這時戴了斗笠披上蓑衣跟着曾漁出了介橋村,過小石橋,將至楓樹灣時,見林中走出兩個娉娉婷婷的女子,正是陸妙想和嬰姿,二人共打一把傘,陸妙想比嬰姿高小半個頭,由陸妙想撐着傘,因爲右手那麼舉着,寬大的袖口褪下,露出一截小臂,襯着黑色的袖口,更顯肌膚欺霜勝雪,這染黑的粗葛布製成的僧袍穿在陸妙想身上,竟是分外動人——
佳人近在眼前,彷彿昨夜夢境,曾漁手中傘歪了,肩頭淋雨都未察覺,聽得陸妙想說道:“小姿,曾公子接你來了。”
少女嬰姿的臉就紅得如丹楓一般,在姨母油布傘下向曾漁福了一福,叫聲:“曾先生早安。”此前嬰姿都是落落大方,此時卻不敢擡眼正視曾漁,這女孩兒原本一派天真,不知男女之事,昨日被其姨母開玩笑說要把她許配給曾漁,女孩兒就有了心事,看曾漁的眼光從此不同以往——
曾漁定下神,說道:“陸師姑以後逢雨天就不要送嬰姿小姐過來,我會派人來接。”
陸妙想即止步道:“那好,有勞曾先生——小姿,那我先回去了,放學後請曾先生送你回來。”
曾漁道:“我先送陸師姑過獨木橋吧,你二人來時是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少女嬰姿自如了一些,說道:“是啊,方纔過橋時我娘跟在我身後扶着我肩膀,我真是有些害怕呢,不是怕自己落水,是怕我娘腳下不穩,還好溪不寬
陸妙想輕輕一嘆:“纏足害人啊,真是羨慕小姿矯健。”說這話時察看曾漁的反應,卻見曾漁垂眼看她緇袍下的纖足,不禁腳一縮,精緻的俏臉染上紅
曾漁道:“女子無辜無罪,爲何要受纏足之苦,纏足是傷天地本元,乃大不德之事,嬰姿小姐未纏足,真是好極,陸師姑做了一大善事,可嘆世間讀聖賢書者,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最簡單之理都不明白。”
陸妙想又驚又喜,她有意把嬰姿許配給曾漁,卻又擔心曾漁不滿意嬰姿未裹足,這時聽曾漁竟是反對纏足,真是出乎她意料,然而欣喜之餘,卻又有淡淡的失落,曾漁很反感女子裹足啊,說道:“曾先生明心見性,識見高超,讓人敬服。”
少女嬰姿一雙天足也曾被人詬病,這時聽了曾漁的話,心下甚喜,扶着陸妙想道:“那我先送娘回小庵吧。”
在楓樹林中穿行,雨點打在枝葉上“簌簌”聲一片,不時有要,楓葉被風雨催落,地上火紅、金黃的落葉如氈,走在上面不時陷下數寸,曾漁笑道:“這林中還步步陷阱哪。”
少女嬰姿道:“曾先生,跟在我們後面走吧,踩着我二人的腳印,這路我們熟,不怕陷腳。”
陸妙想和嬰姿都是布履外套着木屐,走過落葉地,屐痕處處,曾漁卻是淺口布鞋,鞋底鞋面都溼了,這時踩着那木屐印,感受有些異樣。
清淺的介溪因一夜秋雨漲大了不少,水流也加速,那溪上獨木橋看着倒還結實牢靠,只是七寸寬的橋面被水淋溼了之後就是曾漁走上去也要留個神,這實在是個隱患,哪一日陸妙想或者嬰姿落水,呼救都無人聽得到,溪水雖然不深,但對不會水的弱女子而言也很危險——
曾漁對陸妙想道:“等下我與方塘先生說一下,沿這獨木橋一側打五根木樁,以竹杆連結,權當作過橋的扶手,這樣陸娘子和嬰姿小姐從橋上往來就安穩得多。”
嬰姿歡喜道:“謝謝曾先生。”
陸妙想沒說話,心裡柔軟得只想掉眼淚,自爹孃去世後,誰曾這樣關心過她們呢。
依舊是嬰姿在前,陸妙想在後,二人相跟着過橋,曾漁則跟在陸妙想身後,萬一有個閃失可以及時拽住,且喜平安而過。
陸妙想道:“小姿,你和曾先生去吧,我自回去。”把手中傘給了嬰姿,她自己碎步小跑着回木屋。
曾漁和嬰姿,還有嚴祠丁回到毓慶堂族學,學生們都到齊了,正在大聲讀書,嚴世芳方向向嚴浩、嚴紹慶幾個詢問曾漁昨日上午的授課情況,很是滿意,對曾漁道:“曾生有教書育人之才,今日還是曾生來教。”
曾漁趕忙婉辭,他可沒打算在這裡長久當私塾先生,而且教這些四書五經也累,他自己還要看書學習。
嚴世芳也未堅持,繼續接着授課,曾漁坐在一邊看《爾雅》,案頭還有從鈐山堂借來的米芾《天馬賦》書帖,學生們練習書法時,他也一起練,很快,一個上午又過去了。
雨依然下着,嚴紹慶陪着曾漁送嬰姿回楓樹灣,嬰姿憋了半天的話終於可以說了:“曾先生,你鞋子溼了,怎麼不換?”因爲曾漁的溼鞋子,這女孩兒一個上午都不能專心學習,時不時朝曾漁的腳看——
曾漁提足輕輕一踢,鞋底溼泥飛起,笑道:“鞋子在鈐山堂那邊,不及去換,反正雨也沒停,換了也是溼。”
嬰姿還想說什麼,因嚴紹慶在邊上,只好舉着傘快步行路。
曾漁問嚴紹慶:“令尊何日赴京,你們兄弟要去相送吧?”
嚴紹慶道:“家父昨日纔給禮部上書表明要回京侍奉我祖父,總不能一上書就上路,還得等十來天才動身吧。”
到了楓樹灣獨木橋邊,陸妙想已經在橋那端候着了,隔溪向曾漁合什稱謝,領了嬰姿回木屋去。
中午時,曾漁向嚴世芳說起嬰姿過獨木橋恐有落水之虞,要建一簡易護欄扶手,嚴世芳當即答應,安排了幾個健僕,選了幾根松木,就在兩端下樁,然後架以一根手臂粗細的毛竹,這根毛竹在獨木橋靠西一側,比獨木橋高三尺,過橋時一手扶着毛竹那就心裡穩當得多——
午後嬰姿去族學時看到幾個健僕在忙碌,傍晚放學時木橋扶欄就已經建好了,嬰姿卻有些惆悵,現在過橋穩當了,曾先生不用再護送了,這似乎不是嬰姿所願。
欠了四更,小道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