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襲金紅底五爪龍紋袍服,豔赤耀目,錦光奪人,專屬於赤國之君。
天驕負手而入,原先一派沉靜的小臉上慢慢起了微笑。三分輕慢,七分悠然,獨獨不見應有的和暖,眉眼間俱是冷澀,當真是皮笑肉不笑。
廳中僵立的衆人趕緊跪伏在地,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這麼緊張作甚?”天驕狀似輕鬆地牽起嘴角,“朕聽聞今日乃是舒芙小姐的生辰,故而特來祝賀……怎麼,不歡迎朕?”
“不敢!”舒仲春起身,滿眼激動地向天驕一揖:“陛下誤會了,陛下尊貴之身,專程來爲芙姬賀喜生辰,這……臣實在是、受寵若驚!”
天驕只彎脣一笑,並不答話,再轉向一旁站着的楚逢君:“楚相,這就要走了?”
楚逢君亦是微笑,鳳眸中好似帶了幾分酒意:“唉……不瞞陛下,臣酒量淺薄,念及明兒個還得上朝,故而還請陛下【=_=】體諒纔是。”
“呵,楚相所言甚是。”天驕的黑瞳下藏着古怪異光,定定鎖緊了楚逢君:“朕平素裡最不喜的,便是酒臭。”
此言甫出,花廳內的氣氛陡然一變,竟似滿室霜雪,森寒刺人。
衆賓客乖乖跪伏在地,無人敢出大氣,生怕叫這位小陛下嗅去了自己身上的酒味。
默然片刻,天驕緩步往上席走去,小靴子踏落地面,輕捷無聲。
楚逢君的視線跟着天驕往前,眼中頗有讚許之意。太祖妃就立在他的座位旁,而小陛下連請安都無,直直走入條案後,在舒仲春的位上坐下來。
待他坐定,他拿起案上的酒盞,口吻毫無預兆地一轉,脆聲笑道:
“都別跪着了嘛。這好歹也是芙姬的生辰宴,若大家這般拘謹,那多無趣呀。”
舒仲春往太祖妃處瞥去一眼,心頭驚詫不已。
自進入花廳起到現在,天驕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太祖妃,彷彿她並不存在一般。
再看太祖妃,現下倒是在天驕身旁端立如常,也不曾垂頭瞧瞧這個孩子。
楚逢君牽脣一笑,轉向太祖妃:“娘娘站着作甚?還是快些坐下罷。”
天驕眉梢微微揚起,側首看着與自己僅一步之遙的太祖妃,面上現出驚異的表情,好像這才發覺太祖妃的存在,口中忙道:“呀,這不是皇祖母嗎?對不住對不住,朕方纔真是沒瞧見您呢。”
太祖妃面色忽青忽白,倒是一直抑着眼底的火氣,並未立刻爆發。
小陛下仍是微笑,將酒盞重新擱回案上。
花廳內死寂一片。
“這個……陛下,微臣不勝酒力,先走一步了。”靜默許久,才聽堂下一名賓客試探着出聲,“微臣、微臣告退!”
天驕腦袋一歪,星眸瞪大,露出驚訝的神情說道:“唉呀呀,這麼早就走了?段大人別急嘛,再多喝兩杯嘛。”
聽到被小陛下點名,那名賓客驚恐萬分,趕緊把頭壓得更低:“不敢、不敢!陛下盡興,微臣這就先走一步!”一面說着一面快步往外退去,迅速消失在衆人眼中。
楚逢君垂眸忍笑,反倒不急着離開了。
有了這一個成功脫逃的先例,接下來便又有幾名賓客向小陛下告辭。自然,小陛下又是挨個點名,弄得幾人心驚肉跳腿腳盡軟,這才樂呵呵地放他們離開。
見客人個個都急着要打道回府,舒仲春的臉色越來越黑,“這……”
生辰宴自是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舒芙惡狠狠瞪着天驕,知曉如今祖父與皇祖母兩人都無法鎮住他,忍過好一陣,她終於提着裙襬霍然起身。
“芙姬!”舒沁大驚,趕緊伸手捉住她的袖擺,“芙姬,坐下!”
天驕笑眯眯地看過來,小臉一副無辜無害的神情,見之卻令人心頭暗自生冷:“舒小姐可是有話要對朕說?”
舒芙仍舊怒瞪着上座之人,舒沁面色發白,只覺額際有細汗滲出,手上更是死死拖住妹妹的袖擺,壓低了嗓音:“芙姬聽話,別讓皇祖母丟臉啊……”
黑瞳中笑意更盛,天驕柔聲問:“說吧,舒小姐。”
太祖妃此時卻挪動步子,斂裾攏袖,姿態優雅地在條案後坐下來,與天驕分居左右。
天驕側首,眼光往太祖妃處瞟來。
而堂下的舒芙見狀,頓覺底氣足了許多,昂首挺胸對上小陛下:“陛下駕臨生辰宴,舒芙自覺萬分榮幸,只是舒芙不知,陛下嚇走賓客,是爲何意?”
“嗯?朕嚇走了他們?”天驕單手托腮,面現疑惑之色,“不過……朕記得好似是他們自個兒說是喝高了要回去呀。”
“是!正是如此,陛下所言極是!”舒沁早就給嚇得背心冰涼一片,顧不得妹妹顏面,趕緊替舒家衆人打圓場:“芙姬,這般立在陛下面前甚是失儀,還不快向陛下行禮?”
舒芙粉頰漲紅,脣角緊抿,雙手在袖籠裡慢慢握成拳。
阿驍哥哥沒有來……阿驍哥哥沒有來,全都是因爲他!若非他無由罷去尉遲叔叔的官職,令尉遲家門戶緊閉,阿驍又豈會缺席她的生辰宴?
不僅如此,他還、他還爲難皇祖母!
“陛下恕罪!芙姬無禮取鬧,都是臣管教無方!”舒仲春快步上前,在天驕的條案前撇開袍子伏身跪拜:“還請陛下不要同芙姬這孩子一般見識!”
天驕仍是笑盈盈地望着堂下的舒家成員——跪着的舒仲春,站着的舒芙,幾名坐着的舒家小姐,以及……自己身邊的太祖妃。視線在衆人身上慢騰騰走過,如同有實體的劍鋒一寸一寸挪移,森冷刺人。
整間花廳內再度陷入死寂。
“陛下。”半晌,才聽得太祖妃緩緩開口,語間意外柔軟:“請您網開一面,莫要失了身份、同無知稚子一般見識才是。”
小陛下並未轉頭。他靜靜地睨着舒仲春,像是沒聽見一般。
……皇祖母,沒有喚他“天驕”了。
一瞬間,天驕覺着鼻端有些酸楚。
原來自己的選擇是——不打算原諒她嗎?
今日悄悄前來舒府的目的,原本不是爲了讓皇祖母開心一些的麼?天驕略略皺眉,思及前一晚他在丹篁殿中口出重言……
不錯,他本是來示好的,可爲何到了皇祖母的面前,又總忍不住要端起赤帝的架子來?
討厭這花廳中的酒臭氣,不可稱其爲全部的理由;不喜舒芙姬,也並非他笑裡藏刀的直接原因,他自然犯不着讓所有賓客灰溜溜心顫顫地離開。
更古怪的是,往日裡老是不對盤的楚逢君,今日他竟覺着意外地順眼了。
不是,不是這樣……
“朕。”默然許久,天驕沉聲開口了:“自是不打算同舒芙姬計較。”
舒仲春鬆了口氣,再直起身子拜了一拜:“多謝陛下!”
兩旁的女侍趕緊湊上來,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家老爺。
“……不過,朕有其他的計較。”天驕又道。
舒仲春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形,聽得此言,兩眼不由得瞪大了。
太祖妃長嘆一息。
“皇祖母,想必您已有所覺悟了吧?”天驕目不斜視,白皙的手指蜻蜓點水似地掠過條案上所陳之物,嘴角噙着一絲譏誚冷笑:
“那些去向不明的雪花銀,您是不是也得給朕一箇中聽的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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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啦啦,撲啦啦。
翅膀敲打窗格的聲音在靜謐深夜裡很是惹耳,更不要說利爪抓在窗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了,那簡直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外頭有個送信的,快來開窗。
現下早已過了子時,所幸屋內的人還未熄燈,昏黃的火光落在雪白窗紙上,俱作柔和與溫暖。一抹高挑的黑影破開暖色,在窗邊站定。只聽窗樞咿呀輕響,一面窗扇被慢慢推開,現出這屋中的男子——青衣。
“咦?這個時辰,怎會有人用鷹送信來?”
青衣轉身取出皮手套,再將手探向停在窗邊的蒼鷹。蒼鷹乖巧地撲騰翅膀,跳上他的手背,飽滿的氣流鼓動他青綠欲滴的袍袖,好似一幕飄拂半空中的湖水。
掩上窗扇,青衣將綁在鷹腿上的紙管解下,單手捋開。
金色的鷹眼映着明亮燭火,瞳心那一點閃動的墨黑更顯陰鷙。
半晌,才聽青衣低低地笑出聲來:“……哈哈,倒是有趣,我剛離開駱城不久她就出現了,莫不是故意避着我?”
門簾外傳來女子疑惑的嗓音:“大半夜的不睡覺,在嘀咕什麼呢?”
“五十步笑百步……花旦你不也還沒睡麼。”青衣託着鷹走去桌邊,將手上的紙條湊近銅製燭臺上的火苗,“正巧呢,你去替我準備些碎肉。這隻鷹大老遠地飛過來,咱們該犒勞犒勞它纔是。”
聞言,屋外的花旦掀起簾子,現出一張英氣勃勃的臉龐,看上去倒不似尋常女子那般柔弱不經事。
“鷹?”她一頭霧水地盯着青衣手上那隻毛色油亮的猛禽,“什麼時候飛來的?”
“就剛纔,我想大約是柚城北郊的那位放飛的。”青衣細眸藏笑,“走的時候還跟他說什麼來着?呵,‘大約暫時用不上這鷹了’……你瞧瞧,想不到吧?這會就有好消息送來了。”他輕輕撫摸蒼鷹的羽翅,“得了,你還不快去準備碎肉款待這位小信使?”
花旦雙手叉腰,兩眼頗有疑色。她斜睨着青衣:“慢着。你先說說,究竟什麼好消息?”
“哈,好消息麼……”青衣沉聲笑道:“自然是找着咱們的昭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