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重華宮膳房一片人仰馬翻。
“昭儀有令,將今日太祖妃娘娘所用膳食一一報上名來!”
膳房的庖長領着差人跪了一地,兩名紅衣宮人分別把守門前,重華宮侍從在迴廊一側列開,長槍槍頭映着明紅的燈火,光暈凜冽。
暮舟和煙渚得了命令,從馥宮趕來重華宮聽從昭儀差遣。兩人跟在尉遲採身後,快步往膳房而來。夜深露重涼風侵體,暮舟帶來貂裘替昭儀披上。
尉遲採隨手攏了裘袍,轉入膳房正堂。見地上跪着一衆當值的應膳差人,十餘人莫不是渾身顫抖,冷汗涔涔。
“誰來告訴本宮,今兒個太祖妃都吃了些什麼,由誰負責做的?”她在門前站定,眼眸輕揚,下頷微擡,一襲皇室貴胄的清傲之氣彰顯無疑。
庖長伏地拜禮:“回昭儀,娘娘每日所食膳品,皆出自小人之手。”
暮舟湊過來同尉遲採低語:“昭儀,這人乃是重華宮膳房的庖長。”
尉遲採點了點頭:“你說吧,今日太祖妃都吃了些什麼?”
“回昭儀,自昨兒個起,娘娘就說咽喉不舒坦,也沒什麼胃口,令膳房做些清淡的粥點小菜。小人便命人備火,替娘娘熬煮雪梨百合粥潤肺,肉菜只備了紅燜仔雞和清蒸鰣魚,點心是棗泥糕餅,除此之外便無他物了。”
“真的只是這樣麼?”尉遲採眼眸半眯。
方纔畫眉說了什麼,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湯呢?太祖妃喝了什麼湯?”
庖長渾身一僵,磕頭答道:“回昭儀,是紅棗枸杞湯。”
尉遲採暗舒了口氣,“多叫幾個人來,仔細檢查膳房內所用的鍋碗瓢盆和餐具,一處也不能漏過。”
“是!”一名紅衣宮人得令離去。
“今日輪值之人是誰?”昭儀又問。
“回昭儀,是副庖長孫啓。”
庖長話音剛落,近旁一名藍衣男子向昭儀叩首:“小人正是孫啓。”
尉遲採看了他片刻,“來人,把他帶去重華宮,本宮要問話。”
“是!”門外兩名侍從應聲而入,架起孫啓就走。
暮舟與煙渚看在眼裡,心中皆是暗自驚異。
昭儀入宮這麼些日子,兩人從未見她有這般利落地處事手腕。往常溫婉的世家千金,如今儼然後宮之主,氣勢天成,無人敢駁。
……獨當一面的長千金,本該如此纔是。
尉遲採的眸光掠過在場衆人,紅脣輕啓:“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違者重處。”
“是!”
***
“……又嘔血了?很嚴重罷?”
榻上那人掩在金紅的煙羅垂簾之後,輕聲問道。
月色隱去濃雲之後,只餘小片銀白清光在雲絮間躲閃出沒。黑寂的天幕不着點星,雨絲共風聲一併飄拂流轉,沒有關窗,牆角宮燈的微光散落地面,是一片溼漉漉的亮。
黑衣宮人垂首:“是的,尉遲家的昭儀已經去看了。”
“哦,又是那個丫頭啊……”那人的嗓音帶着一絲沙啞,“多管閒事。”
“太上皇,是畫眉去叫來的御醫。”黑衣宮人道。
“畫眉到底太嫩,沒什麼耐性……罷了,反正那個丫頭也出來挑了大梁,有什麼麻煩賴去尉遲家就好。憑畫眉那張嘴,這點責任還是甩得掉的。”
“是。”宮人應了一聲,“那麼,您要不要……”
“退下吧,現下還不是時候。”
宮人瞥一眼那個籠在金紅之中的男人,深深一揖,斂裾退下了。
景帝垂眸,伸手抹開身下女子散落胸前的長髮,露出大片潔白柔美的春光來。
女子渾身泛起嬌俏的粉色,因着景帝停留的視線而輕輕顫抖。
“你也流血了。”景帝忽然開口道。
女子瑟縮得更厲害,赤紅的面龐有如火燒,她嚶嚀一聲,擡腿纏上景帝的窄腰。
“可惜,她比你美太多。”景帝搖搖頭,同時,雙手撫上女子的頸項,慢慢收緊。
***
子時過了,太祖妃仍未醒來。
尉遲採坐在琅玉軒外間,手中的茶已涼透。暮舟低下頭在她耳邊提醒:“昭儀,要不要換一盞茶水?”
“不必了。”她將杯盞擱在旁側,起身。“我去看看太祖妃如何了。”
暮舟跟着她邁入內殿。血腥味已淡去許多,那名先前替太祖妃診治的御醫正坐在榻邊試脈,見尉遲採進來,忙不迭起身拜禮。
尉遲採止住他:“怎樣?還是不知病因麼?”
御醫拭汗,面上頗有難色:“這個……昭儀,容微臣問一句,娘娘早些年是否曾大量服用過什麼毒物?”
早些年?毒物?
尉遲採心下突地一跳,面上並無變化,只淡淡道:“怎麼,有何問題?”
御醫再拜:“依微臣看來,娘娘嘔血的病狀,不像是得了什麼重症,倒像是……中毒。”
若太祖妃真是中毒,只怕這宮中無法安寧了。
“你能確定是中毒麼?”
御醫皺着老臉,搖搖頭:“太祖妃的心肺本就孱弱,微臣只是覺着如此大量的嘔血十分蹊蹺,尚且不敢定論是否中毒。”
尉遲採思忖一陣,幽幽嘆了口氣:“一定要確定,否則太祖妃性命堪虞。”
“是,微臣盡力而爲。”
她轉向身邊的暮舟:“那個孫啓呢?”
“在偏殿。”暮舟低聲答道,“昭儀要去看看麼?他應該已經寫好了。”
尉遲採點了點頭。轉身之際,她瞥見雕花榻頭擺放着的一疊奏摺。茶色綾面封皮,她在天驕那裡見過不少。
“你讓一讓。”她示意御醫讓開,探身擡袖,小心取過最上頭的一冊。
落款上寫的是今日,那便是今天的奏摺……看來太祖妃一時半會也批覆不了。
她對暮舟使個眼色:“把那幾本都拿上。”
偏殿裡,孫啓在數名侍從的“看護”下乖乖坐着。
暮舟先推門進來:“昭儀到了,孫啓,要你寫的東西可寫完了?”
尉遲採斂裾邁入屋內,杏眸微光直直向孫啓探來。
孫啓點頭如搗蒜:“寫完了寫完了,就等昭儀來看呢。”說着把桌上的一頁紙捧來尉遲採跟前,“您要小人寫每道菜的原料,小人所用的就是這些了,請昭儀過目。”
尉遲採擡手接過,細細看過一遍,問:“近些日子裡,太祖妃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麼?”
孫啓搖頭:“娘娘近來食慾不振,每餐都吃得清淡,也就沒什麼特別的了。”
尉遲採秀眉緊蹙。
“啊對了,昭儀。”孫啓忽然道:“近些日子裡,娘娘倒是經常讓畫眉姑姑來取紅棗枸杞湯。”
“哦?”尉遲採揚眸,“那個紅棗枸杞湯?每天都來取麼?”
孫啓想了一陣:“也不是每天吧,不過這段時間裡,畫眉姑姑來得挺勤的……啊,還有呢,上次畫眉姑姑還拿了阿膠來。”
……紅棗枸杞以及阿膠,都是補血用的。
“昭儀,您看咱是不是……”孫啓笑得十二分狗腿。
尉遲採擺擺手:“把他送回膳房——嚴加看守。”
孫啓帶着一臉給雞蛋噎着的表情離開偏殿。
宮室內一時安靜下來,暮舟默不作聲地侍立在側,而尉遲採則是垂眸思索着什麼。
半晌,“那些摺子呢?”尉遲採問。
“回昭儀,在琅玉軒裡。”
“替我拿過來。”頓了頓,又道:“對了,另外還得派人去永熙宮一趟。”
暮舟停下步子看她,等着她的下一個命令。
又過了小半會,尉遲採搖搖頭:“……不,算了,暫時別去。”
“是。”見她似乎並無其他要求了,暮舟這才退出偏殿。
告訴天驕是遲早的事,可不必急於現在就去。她心中暗忖道,太祖妃嘔血之事要暗查才行,重華宮必須封鎖起來,不可走漏一絲風聲……
雖說她很樂意讓天驕自個兒批覆奏摺,行使他作爲一國之君的權力,可是他畢竟太過依賴太祖妃。若是讓那些個圖謀不軌的人得知太祖妃重病,只會平添禍端。
“來人。”她輕輕蹙了眉。
門外的侍從應聲而入:“昭儀有何吩咐?”
“傳本宮口令——封鎖重華宮!從現在開始,未經本宮許可,任何人不得出入!”
侍從一愣:“封鎖?可是昭儀……”
“太祖妃恐怕是染了傳染之症,且病因不明,病勢兇猛。若不封閉重華宮,有什麼後果,你承擔得起麼?”
她的眸光淡淡地落在侍從面上,後者沒來由地一驚,立刻斂下雙眼,只覺昭儀那雙杏眸既冷且威,讓人不敢與之對觸。
“陛下那邊我自有交代。”她擺擺手,“你去吧。”
“是!”侍從回令,轉身跑出殿門:“昭儀有令!封鎖重華宮——”
丑時初刻,重華宮東、南、北門全數封閉,一百二十名禁軍密不透風地把守在宮牆四面,杜絕一切與外界可能的接觸。
待太祖妃身染重症的消息傳到天驕耳中時,已是翌日辰時。
尉遲尚漳手眼通天,禁軍調動自然也逃不過他的耳目。在他將太祖妃患病之事當着一衆朝臣的面上報天驕時,還順道賣了尉遲採:
“昭儀瞞報太祖妃病情,還私自調動禁軍,封鎖重華宮,實屬僭越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