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過幾日就年下了,即便人人心裡不好受,然按着往常習俗,尚宮局的人依舊是忙忙亂亂的,穿梭於各宮各殿,好爲主子們添置新物。這日一大早一幫子人就來了鴛鸞殿向我回話,我一向不清楚其中細節,便是隻打發了錦繡替我回了幾句,饒是如此,卻也煩鬧了半個多時辰方纔離去。
昨兒個夜裡,我只隱約聽錦繡說起,只道杜涵月這兩日在牢中並不好,她身子弱加上牢中陰冷潮溼的環境,怕是時日不長。偏安景涼此時又不管她死活了,好似忘了還有她這號人一般,大約是想任她自生自滅罷了,我深知救不得她,然在她死之前總要去見一見纔好。雯心的那席話時時縈繞在耳邊,叫我日夜懸心,只一時找不到恰當的時機去安景涼那回話。
耽擱了兩日,總算安景涼的身子大好了,我便打算去趟長秋殿,有些話總還是要說的,拖着一日一日不寧,況且還不知杜涵月能熬幾日,事情早些完成早安心。
推開殿門,卻見寒氣逼來,錦繡取了件大紅猩猩氈斗篷來與我披上,說道:“娘娘這會兒也不先歇歇,如今外頭正是大風大撩的,雪雖停了,卻是冷的緊,若不,奴婢還是讓人備頂軟轎吧。”
我擡眼看了看天際,卻見日頭隱在雲層深處,又是一個陰天。昨日便想要出門的,怎奈大風颳了一日,今兒一早才緩了些,我是怎麼都坐不住了,聽聞錦繡此言,便是點了點頭。她便招了內侍安排了一番,方纔扶了我出門。
外頭確是冷的出奇,饒是身上圍了厚厚的斗篷,依舊還是擋不住灌入脖間的冷氣,我不覺輕呵了一口氣,又將雙手往廣袖內縮了縮,到底是暖和了些。
內侍很快來報轎攆已備好,錦繡便是扶着我往門口去,纔要入轎,身後猛然跑出一個人來,邊哭邊往我面前跪去。
我腳步一滯,轉頭定睛一瞧,才知是碧鳶。
杜涵月被抓入北宮天牢已有多日,我因心事太多,故而也沒有時間去考慮她的去留,哪知竟在這個時候看到她,不用問了,自然是有關杜涵月的事情,也不知她這兩日是如何過的,定然是夜夜不能寐吧。
她上身仍舊穿着那日長秋殿所見的藕荷色印花交領襦衣,下身配着秋香綠褶裙,露在外頭的雙手和脖頸皆是凍得紫紅,烏黑細發只挽着一個小髻,無一花一簪,原本光潔的面龐亦掛滿淚痕,加之大風一吹,乾燥的紅腫一片。
瞧她這副模樣,是人看了都心疼,更何況我又深知她是個再乖巧不過的人兒,往日裡又同青煙關係甚好,我亦將她視爲好姐妹,今日這番狼狽之態,如何能看的下去,便是忙令錦繡將她扶起,本欲解了斗篷與她披上,又甚覺不妥,便只好言道:“如此大寒的天氣,你又巴巴的跑來做什麼?既是出門,也該穿的暖和些,你主子方纔入了獄,你若又倒下,那飛羽殿豈不沒了管事的人了。”
錦繡是知我心的,未等我開口便命了人將她日常所穿的襖子取了來,仔細給碧鳶穿上,碧鳶哪裡顧得上這些,只邊哭邊道:“皇后娘娘,奴婢走投無路,眼下也唯有來求皇后娘娘,娘娘好歹同美人自小一道長大,如今她是怎麼樣,娘娘必然也清楚來龍去脈,奴婢不敢爲美人求情,只盼能讓她走的體面些,也就夠了。”
我心裡一酸,想到杜涵月或許果然連着這幾日都熬不過了,雖說對她不似往日那般心疼,可到底,念起往昔回憶,還是心有不忍。聞得碧鳶這幾句肺腑之言,心中便是愈加不好受。
“越發渾說了,她哪裡又怎樣了,容你在這裡這麼詛咒她?你也好歹服侍她一場,卻不盼她好,倒是盼她早早去的?她怎麼樣,本宮不知道,只等着她哪日出來同本宮解釋呢,你倒好,竟說這些話來,她若知道了,看她打你不打。”
碧鳶的心思我如何能不懂,只我還不知安景涼的意思,故而不敢輕易許諾,不想叫她有了希望後又失望,甚至絕望,我只等着見了安景涼再做決定也不遲。
錦繡見我面色不好,亦在一旁勸道:“皇后娘娘說的是,碧鳶你先回去,左右這些事情也不是娘娘可以決定的,如今陛下是怎樣的態度,你合該很清楚,如何這會兒子又跑來娘娘跟前說這些,你是個明白人,如何突然糊塗起來了?”
碧鳶努了努嘴,抽咽着正
欲回話,錦繡又道:“如今娘娘正要去長秋殿,沒有功夫同你閒扯這些,你若知好歹的,就先回去,倘或被人瞧見了,又該給娘娘添麻煩了,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到底是錦繡,一語雙關,碧鳶自聽懂了此話含義,饒是還有什麼要說的,也只好閉了嘴,只跪在地上不願先走。我無奈的瞧了她一眼,轉身入了軟轎,多餘的話也不便再說,想必待我走了她自會離去的。
不過片刻便到了長秋殿,吳庸迎了上來,我瞥眼瞧見一旁的轎攆,深知來的不是時候,只已經到了殿前,也不好就此回去,只好由着錦繡扶着往前去。
“娘娘萬安。”
吳庸作揖問安,我淺笑着叫了他起身,遂問道:“可是本宮來的不是時候,殿內還有誰在?”
吳庸自不敢瞞着,忙應道:“回皇后娘娘,是香夫人在。”
料想着也是她了,安景涼昏倒的那幾日裡,她是日日一早過來服侍,直到夜裡才走,擔心的不得了,今日他雖已大好,她卻哪裡放心,自然又是一早就過來了。倒也不是我來的不湊巧,大約不管何時來,都難避免不同她碰頭吧。
倒也不怕她什麼,只她若在的話,有些話就不好說出口了。
正躊躇着是否要進去,吳庸卻又開了口,“娘娘既已來了,不如就進去吧。陛下昨兒個還問起奴才,說是娘娘可還好,面上竟是有些憂慮。奴才私心想着陛下因在娘娘殿中暈倒的緣故,怕因此給娘娘帶來口舌,方纔擔心娘娘好不好。娘娘既是無礙,倒也合該去見見陛下,一來叫陛下放心,二來也叫別人無話可說,三來,娘娘既掛念陛下,也該叫陛下知道纔是,倘或只一味放在心裡,陛下也難猜娘娘的心思啊。”
吳庸一席話,雖說的婉轉,可其中之意我卻是甚爲明白,也怪道他在安景涼身邊這麼久,安景涼又這麼信任他,他倒是個能言會道的,既切中要害,又說的人心服口服,竟是一絲都挑不出錯來,竟是我素日裡小瞧了他,原來也是個既明白又識大體的人。
雖我此番前來是有目的的,然他說的也未必錯,我自無話可駁,便只好入了殿內。
卻聽琉璃珠簾後斷斷續續的歡笑聲傳來,我卻是一愣,素日裡也難能聽到安景涼的笑聲,他笑點一向又高,也不知寧清月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竟不想這會兒子他竟旁若無人的笑成這樣,看來她寧清月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早有宮人內報說我來了,見我出現,寧清月也不覺尷尬,只依舊坐着,並不起身行禮,也罷,安景涼早有令,她是不必行禮問安的。
我擡眼望去,安景涼今日着着一襲黑色圓領長袍,黑色底部用金線繡着龍騰圖案,活靈活現好不精緻,腰間則繫着一條紫色金絲蛛紋帶,雖不比黃袍扎眼,卻絲毫不減威武之勢,此時正靠在四角矮桌上喝着茶,見我到來,忙令宮人褪去我身上的斗篷,又奉了茶點,待我坐下後這才問道:“外頭風大,可是坐着軟轎來的?”
我點頭道:“是了。”又拿眼瞧了瞧正替他剝着栗子的寧清月,復又道,“可是臣妾來的不巧,香夫人也在,倒是擾了陛下同夫人說話了。”
寧清月輕掃了我一眼,並不欲回答,安景涼放下杯盞,笑道:“這便是你小心眼了,她可沒那心的。”說着,順勢瞧了瞧寧清月。
寧清月將剝好的栗子置於安景涼麪前的盤子內,遂輕笑着接道:“可不是嘛,皇后娘娘說這話可是冤枉臣妾了,說起來,自打娘娘回宮後,臣妾還未好好的去請過安呢,正想着待陛下好了,臣妾放了心,還要遣人去請娘娘上臣妾那聽戲呢。”
延在嘴角的笑霎時一滯,她這話可是說給我聽的呢?明知我先前以戲子玉娘身份騙了他們,如今好好的,又說起戲來了,可不是在無時無刻不提醒了安景涼我之前做的事嗎?我竟不知,她心裡對我的怨竟那麼深,連着一絲忍耐都沒有。
安景涼自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意味,卻也不點破,只轉了話題道:“朕倒是想起來,月兒的生辰也快到了,倘若朕未記錯,該是除夕之日吧?”
寧清月笑應道:“陛下好記性,正是呢。”
“倒是個喜慶日子,朕想起這宮裡也好久沒有熱鬧了,倒不如趁着大過年的,好好鬧一鬧,雖不
是正生日,也好歹是入宮後的第一個生辰,自不能馬虎了。”安景涼沉思了半晌,復又朝我道,“本想將此事交託給蘇卿你去辦的,然你又體弱多病,自不敢叫你操勞,朕想着還是交給世吟去辦爲好,她又一向愛熱鬧,該是妥帖的。”
倒是多謝他爲我費心呢,只是這樣一來,那楚世吟必然又得壓着一肚子的火呢,我也不知安景涼是否知道他後宮的那些女人心裡的想法,倘或知道還如此,那豈不是將寧清月推上風口浪尖嗎?倘或不知道……那也不能了,他這樣的人,又如何會不知呢?
昨日是杜涵月盛寵一時,卻到如今落得這般淒涼狼狽的下場,今日是寧清月,也不知她的將來又會是怎樣呢?
顯然寧清月深知後宮的水有多深,也知道楚世吟同她之間的矛盾,聽聞安景涼這般說,臉上到底有些掛不住,忙的應道:“陛下不必費心,臣妾的生辰無關緊要,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那日陛下能來陪臣妾吃碗長壽麪,臣妾便心滿意足了。”
這倒是她的真話,比起衆人齊聚一堂爲她慶生倒不如只安景涼一人在她身邊,況且那前來賀生之人又有幾個是真心實意的,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哪裡又稀罕那些。
只安景涼卻無視了她的急躁,只擺了擺手道:“你雖有此心,然朕卻不想委屈了你,生辰還是該熱鬧一些纔好,況且又是除夕這樣的日子。”頓了頓,又道,“既不能宣你家人進宮,朕若再不給你慶生,豈不是朕小氣了些。”
大約是想起寧玄曦,安景涼說完此話,面色稍稍涼了些,寧清月見此,自不敢再反駁,只得硬着頭皮謝了恩。
至始至終我都未說話,既然他將此事交給楚世吟去辦,我也落得一身清淨,他要做什麼只管去做好了,我犯不着多嘴惹衆人不高興,便是隻管低頭喝茶。
一時間卻是靜了下來,正欲擡頭,只聽寧清月起身的聲音,“來了這麼久,陛下也該歇歇了,臣妾就先去了,待晚一些再來瞧陛下。”
我要說的還沒開口說呢,自不想現在就走,便只裝傻的依舊坐着,卻見寧清月服了服身,也不看我一眼,便轉身出了內室。
珠簾放下,一室又歸於平靜。
安景涼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靠着,良久纔開口道:“蘇卿今日來,可是有什麼話要說的?如今只你同朕兩人,也不必忌諱。”
我輕笑了一聲,擡眼道:“卻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有件事想求陛下的示下。”
他竟也同我裝起傻來,只問道:“哦?何事?倒是說來聽聽。”
我本就想着開誠佈公說個清楚的,如今既已開了口,遮遮掩掩的倒沒了趣,便是直接道:“便是天牢的杜美人,臣妾想去瞧瞧她,還望陛下能允准。”
安景涼斂了笑,眯眼瞧着我,良久纔回道:“去瞧她做什麼?朕沒有立刻殺了她已是朕的仁慈,她已不是當初初進宮的那個可人兒,那日長秋殿之事你亦親眼所見,她已得了失心瘋,多瞧也無益。”
換做從前,我大概會跳起來反駁了,可如今的我,收斂了急躁的脾性,再者對付眼前的人兒,急是沒用的,須得比他更冷靜,才能叫他看不穿。
是以,我只酌了口清茶,遂噙着笑意道:“陛下說的不無道理,只是要年下了,又恰逢香夫人的生辰,倘或一朝她死在了天牢,倒是憑的晦氣,臣妾只想着到底也不能讓她觸了咱們的黴頭,這纔想着去看看她如今是何模樣,到時也好來回陛下,再由陛下定奪。”
始終保持着笑意看着安景涼,他大抵弄不明白我爲何會有此轉變,一時間卻只呆呆的看着我,眉頭緊皺,好似在看着一個陌生人一樣。
合上杯蓋,復又道:“再者,她雖是個罪人,可也是後宮中的一員,臣妾乃後宮之主,出了她這樣的人兒,自是臣妾教導不周,如今死到臨頭,只望陛下念在她曾服侍過陛下您的份上,也合該叫她明白過來纔好,糊塗一時便罷了,倘或死了還不知,那就當真是臣妾的罪過了。”
安景涼聽聞此言,方纔開口道:“蘇卿既這麼說了,朕豈有不應的道理,你便去吧,只不宜久待,瞧一眼就回來吧。”
得了他的允准,我不覺鬆了口氣,又絮絮的說了些無關要緊的話,方纔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