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羣,
方君乾懷念地吸了口碼頭空氣中飄浮的河腥味。
十年前,他就是在這兒被帶上輪船,離開了平都。
碼頭上貨物裝載運卸繁忙,沉重的貨物差點把碼頭工人的脊背壓斷。
一個照面,眼尖的方少帥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方君乾差點以爲自己看走了眼。
“黑子,你怎麼在這兒!?”
方君乾驚喜地衝到那個精瘦漢子面前。
放下麻袋的男子擡起頭,露出一張黝黑的臉。在這個快入冬的時節他居然還穿着破破爛爛的襯衣,挽起兩隻衣袖,精瘦的胳膊從襯衣地袖口露了出來。
在城裡人看來,這樣的裝束只能用四個字形容——“土得掉渣”。
他沉默的臉孔上,有幾分難以察覺的疲憊和無奈。
見到他,漢子臉上的表情由最初的驚愕,瞬間轉化爲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表情。
“黑子,怎麼了,是我呀!我是方鈞天呀!”
複雜的表情一瞬間恢復平靜。
漢子黝黑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麻利地將麻袋扛上肩,從他身邊大步走過。
方君乾的笑容頓時僵住。
天下哥們四鐵:一鐵一起同過窗,二鐵一起扛過qiang,三鐵一起嫖過娼,四鐵一起分過贓。
方君乾跟黑子就屬於第二種。
這個質樸憨實的農村漢子,曾揹着中彈昏迷血流不止的方君乾狂奔二十里地,硬是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那是從qiang林彈雨裡闖出來的過命交情。
方君乾擋在黑子面前:
“黑子,你不是在南統軍嗎?怎麼會在這裡?”
黝黑漢子停住腳步,雙目直視方君乾,沒有什麼客套,好像完全把方君乾當作了陌生人一樣:“是方君乾中將麼,咱還要幹活,麻煩您讓讓。”說完一把撥開擋着道的方君乾。
“金老黑,夠了!”暴躁憤懣的情緒在霎那間充斥了方君乾全身:“你有話就直說!少跟老子裝不認識!”
黑子一下子紅了眼,卻還是笑了笑,甚至笑得很自然。
“方君乾中將嗎,您那兒缺不缺人?咱身強力壯什麼都能幹,殺人、放火、打劫、追債,哪怕給你當看門狗咱也幹!您別看我瘦,咱可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曾是部隊裡單挑好手,哪怕和南統軍精英部隊交手也不落下風。對了,我還救過南統軍方少帥,獲得過南統軍頒發的一等功勳章呢,您要是不信,咱可以把那枚獎章拿出來讓您看看……”
沒有任何徵兆,方君乾一拳就打在了黑子的胸膛上,黑子踉蹌退後了幾步,差點摔倒。
面對方君乾氣勢洶洶的眼神,黑子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臉上展露出一個撕裂的笑容:“方中將,我話還沒說完呢。後來南統軍併入了國統軍,部隊裁員了、解散了,昔日的兄弟揣着上頭髮下的每人十塊大洋收拾包袱各奔東西。
“部隊解散後我只好到碼頭做做搬運工。米價漲了,老孃跟着我這個沒用的不孝子吃不上飯,現在臥病在牀,診金就要一千大洋。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啊,卻連自己親孃都養不活。”
黑子看着方君乾目瞪口呆的表情,居然有種沉痛的快感!“誰要是給我一千大洋,就算叫我吃屎我也去幹!”
“方君乾——”瘋狂大叫一聲,黑臉漢子一拳砸在方君乾臉上,將他打得倒飛出去。
“你說只有軍隊統一才能打敗鬼子,要南統軍併入國統軍,兄弟們都沒有二話!兄弟們都知道你聰明,目光總是比我們這些人遠。大夥兒相信你說的話不會錯!”
一腳踢在方君乾腹部。
方君乾咬着牙爬起來,又被黑子一拳打出口血!
“你把我們這麼多兄弟集結起來,大夥兒跟着你打天下,你現在倒好!撒撒手一句不幹了,就丟下這麼多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
長久壓抑在心裡的話他終於當着方君乾的面吼出來:
“我們沒有做將軍的老爸,所以部隊一解散,二小家裡的娃就只能餓得嗷嗷叫,周團長現在就在家裡種田,那點莊稼交了稅只夠一家人喝點稀粥,很多弟兄像牛一樣給人做工!”
金老黑像一頭髮怒的公牛,將一腔失望怨恨悲涼不甘宣泄到方君乾身上,毫不留情,拳拳到肉。
方君乾也不知被揍了多少拳。
他既不躲也不讓,默不作聲地承受着黑子的憤怒。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黑子精疲力竭後,
方君乾一抹臉上的血水,輕輕說了一句:“抱歉。”
斗大的拳頭頓在離方君乾臉頰還有一釐米的距離,不動了。
黑子臉抽搐了一下。
淚水滾下他剛毅的黑臉,繼而放聲嚎啕大哭!
“黑子,”方君乾修長的大手搭上昔日的兄弟,“跟我走。你放心,我方君乾一定會給弟兄們一個交代。”
軍需處處長爲難地看着方君乾:“少帥,這軍需處的每筆物資都要經過段大總統的親筆簽字才能通過……您開口就要替退役手下提取這麼一大筆安家費,這不是爲難我們嗎?”
方君乾咬着牙:“是不是大總統答應你就撥款?”
軍需處長臉上帶上些很古怪的笑意:“那是當然。我們這些做部下的當然要遵命行事了。”
方君乾:“好!”
大總統府。
“這個……君乾你也知道,咱銘統軍的軍費實在有點緊,這纔不得不裁軍省錢……君乾身爲我國統軍中將,還是得體諒我這個當總統的苦處嘛……”
聽了段齊玉的推脫之詞,方君乾調頭就走。
早該知道段齊玉的那點心思,裁減南統軍的議案就是他提出的,迫不及待想要削弱自己兵權的段大總統又怎麼會爲這事大費周章?
自己蠢到家纔會來總統府向他求助。
黑子惴惴不安地拉住方君乾。
“少帥,您不要去了……”
他看得出來,其實方君乾在平京的現況並不像外界傳聞的那般風生水起。
那些人表面上器重有禮,暗地裡等着看好戲。
方君乾眉梢眼角之間,流露出些許疲憊和憔悴。
勉強地笑笑:“說什麼呢,南統軍既然是方君乾一手組建的,我說什麼也得給兄弟們謀出條活路。”
不知怎麼,黑子卻在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一種戰士折戟,英雄末路的悲涼。
“實在不行便向老爸要錢,大不了我方君乾乖乖回到東北繼承父業就是了。”
黑子看着這樣的方君乾,忽然很想哭。
他們這個從不肯在人面前示弱的南統軍少帥,何曾如此低聲下氣過……
當肖傾宇看到等在院子裡的小水塘發呆的方君乾時,着實被他的狼狽樣搞得一驚。
“肖某還以爲一向只有少帥打人,沒想到少帥也有捱打的一天。”
方君乾苦笑:“傾宇就別挖苦我了……”
當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那些還沒好的傷痕就顯得不怎麼明顯了。
胸腔中
卻有一種痛。
灼烈如火。
“你什麼時候才能安分下來呢?”肖傾宇坐到他身邊,“說吧,這回又闖什麼禍了?”
“這回不是闖禍……”將臉深深埋進膝窩中,方君乾的聲音裡有種沉痛的疲憊,“傾宇,能借我點錢嗎?”
肖傾宇漫不經心地問:“借多少?”
方君乾輕輕吐出一個數目。
其實,他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抱什麼太大的希望。
他自己也知道,五十萬銀元,絕不是筆小數目。這筆錢有些人一生也難以企及。
肖傾宇聽了也沒什麼表示,只驚異地挑挑眉:“做什麼用?”
聽方君乾一五一十地說完後,肖傾宇二話不說轉頭走進裡屋。
等他從屋裡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個鐵盒子。
隨手將鐵盒子拋給那個愣住的男人,隨意地彷彿自己拋給他的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玩意兒。
“傾宇……”方君乾怔怔看着他。
肖傾宇靜坐在池塘邊。
天階夜色涼如水。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這些是全國十八家銀行錢莊的存款支票,摺合銀元共計八十萬,加上京、魯、越、滬、川、豫、蘇、杭八處不動產,共計一百五十萬——肖某的全部家當都在這裡了。”
他一身琉璃白,塵埃在他身邊降囂成透明。
玩笑般輕勾脣角:“如若少帥賴賬不還,肖某可真要露宿街頭了。”
方君乾胸膛劇烈起伏着,只覺手中鐵盒重若千鈞。他看着一臉平靜的肖傾宇,心口有一些滾燙的東西在洶涌着。
世人向愛落井下石,誰人雪中送炭?
人生只有短短數十載,有多少人能無怨無尤地幫助自己,甚至不惜傾家蕩產。
深吸一口氣,方君乾抑制住即將奪眶的熱淚。
等他睜開眼睛,又揚起那慵懶邪魅的笑臉。
“一世人兩兄弟。”他坐到他身旁,勾上他的肩,“到時候我養你呀。”
肖傾宇睨了他一眼,眼睛重新投向虛無的前方,淡淡微笑:“烏鴉嘴。”
有些感情,有種感激,無需宣諸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