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城地處西北,雖缺了一份江南水鄉的水汽氤氳,但豪邁健朗,恰似北方男兒的闊朗英健。

昔年的八方城,本就是英雄豪傑蘊育成長之鄉。

金鱗酒樓。

“在外頭玩了這麼久也該回家了吧。”開口說話的中年男子四十五歲上下,整個臉膛看不到多少皺紋,一對濃重的劍眉不怒自威,就是在微笑的時候,也彷彿帶着三分凜然的殺伐之氣。

與他相對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優哉遊哉剝着花生米。

他身形修美,纖長合度。

即使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他的髮梢,膚色,氣度,眉眼也予人一種驚心動魄的豔色。

如火烈。

如血戾。

是一種純屬男人的陽剛之豔。

見兒子無動於衷,東北王耐不住心中隱憂:“平城終不比東北,現任總統段齊玉貌似寬厚,其實兩面三刀唯利是圖,絕非良善之輩。你現在立場不明又剛立戰功,段齊玉即使器重你也定

會防你一手。你終究難有大展身手之時。”

“爲父明天就回東北,到了東北,憑你剛建立的戰功,我就可以提拔你爲北統軍上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說我方洞廖任人唯親?誰敢說你方君乾憑父上位!

“區區一個南統軍少將算得了什麼!到時整個東北都是我們方家的,誰敢不看我們父子的臉色行事?”

方君乾扭頭望向窗外。

國力不振,內憂外患,然而平都依舊是那個平都。

正如這殿河兩岸,霓虹廣告扎眼,店鋪酒樓繁華。

歌舞昇平,夜夜。

東北王淡淡道:“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

“父親,方君乾不是爲了積累晉升資本而去南方,而是爲了——”

“我不管你是爲了什麼。”方洞廖大手一揮打斷方君乾的話,“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少年神色一黯,旋即打馬虎眼:“這兒的荷風甜點真不錯……”

“你的意思是不想回去了?”東北王單刀直入打碎少年的東拉西扯。

“呵呵。”方君乾伸了個懶腰後恢復坐姿。

雙眼不再躲閃。

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父親——東北王方洞廖

朝他微微笑了笑:“是的,我決定了。”

方洞廖,這個名副其實的東北之王,倒是對自己兒子的決定沒有多大意外。

知子莫若父。

這個決定在東北王意料之中。

“你遲早被自己的決定害死。”方洞廖嘆了口氣。

“你長大了……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把你打暈硬把你拖上船了。

“不過讓你一個人留在平京,我實在不放心。你在平都沒有相識之人,出了事連個靠山都沒有……”

少年哀嘆一聲:“父親有話直說便是,用不着拐彎抹角的。”

父子倆都是爽快人,當下東北王就單刀直入:“餘藝雅這孩子是爲父老友餘宜池的遺孤,只要她對你有好感,餘系人馬就會擁戴支持你。萬一以後你在平京出了什麼事,即使爲父鞭長莫

及,你也不會孤立無援。”

方少帥很快就抓到了他言談中的精髓:“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想讓我去泡她嘛!”

東北王惱羞成怒:“這孩子怎麼說話的!爲父讓你代爲照顧老友之女怎麼能說是……能說是……”

那個字實在難述諸口。

這些個污言穢語他都是打哪兒學的?

這無法無天的孩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生怕父親又要發表長篇大論,方少帥忙不迭打住,“聽你的就是了。”

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事無鉅細一一過問,搞得方君乾哭笑不得:“爸,我是在這兒讀書,又不是來闖禍的……”

“我還不知道你麼!”東北王啐了一口,“你小子不闖禍才手事!這要是我不在平城,你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你就不會甘心!”

事實證明,東北王的擔憂很有先見之明。

終於交代完畢,少年送父親下樓。

“不用送了。”方洞廖揮揮手。

彷彿想揮斷糾結不去的傷感。

“要是在平京呆不下去了,就回東北吧。”

方君乾點頭:“好。”

用力拍拍兒子日漸寬闊的肩膀。

感受着兒子已被戰火磨礪得堅硬無比的羽翼。

任何狂風驟雨都無法將其摧折。

他註定高高翱翔,俯視衆生。

這是他方洞廖的兒子,他這輩子的驕傲。

“爸走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

“爸!——”少年揚聲。

方洞廖轉過身。

“爸,洛迦山真的沒有女子清修之所嗎?”

方洞廖淡淡道:“洛迦山上只有一座洛迦寺。”

方君乾難掩眼眸中的失望。

方洞廖繼續走。

眼看就要消失在行人洪流中。

“爸!——”

東北王停下腳步,

然而這次,卻沒有轉身。

“爸,等我有時間我就回東北看你!

“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在方君乾看不見的臉上,方洞廖綻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彷彿一瞬間年輕了十幾歲。

方君乾永遠記得那天父親的背影。

蒼老,凝重,巍峨,高大。

巍巍如山。

聰慧絕頂如方君乾,怎麼也不會料到

——這將是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

晨昏鍾在黃昏的棲霞中悠然作響。

滄桑。曠古。

刀削斧砍般的崖頭頂天立地,在霧嵐的籠罩下,像一幅飄在浮雲上面的剪影一般,顯得分外沉寂肅穆。

餘藝雅觀賞着石碑上的銘文,驀然回首,發現那個白衣少年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反而專注凝視着院落中那幾棵高大的菩提樹。

“這樹有我好看嗎?”

肖傾宇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餘藝雅身着時下最流行玫紅色旗袍,低領,雙襟,無袖,高開衩。

華貴卻不失含蓄,嫵媚而不失典雅。

人比花嬌。

大發嬌嗔:“你這麼喜歡看樹,乾脆去後山的桃林看個夠好了!反正眼下桃花盛開,總比這個冷清清的寺院要熱鬧!”

見肖傾宇不做聲,餘藝雅愈發氣急,怒衝衝便拉着他往後山而去。

春城飛花。

灼灼其華。

桃花承載着太多的緣分與不捨。

輕薄的紛飛了千年的深情。

寂寞得叫人承受不起。

“五朝亂世之時,依附大慶的企國有一個不成文的風俗——在祭祀桃花神的節日裡,若折下桃花樹最頂端的桃枝送與心儀之人,則可相愛一生,白首到老。”

餘藝雅笑言:“就像千年前的寰宇帝和無雙公子?”

肖傾宇淡淡道:“史書上確有其事。”

餘藝雅吃驚地瞪着他:“你不會真的認爲……那是寰宇帝在跟無雙開玩笑呢!他們是君臣,是知己,是朋友。朋友間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這很正常吧,怎麼可以當真?”

玩,笑?

白衣少年沉默半響:“你這麼想?”

“要不然還能怎麼想!”她失笑,“讓我相信兩個男子互有愛慕之情?還是寰宇帝和無雙公子?”

延朝嘉何氏的一把大火,將無數珍貴古籍付之一炬。

包括無憂丞相撰寫的那本《傾乾錄》。

而一部分劫後餘生的殘本也散落在外,無從考證。

餘藝雅眼珠一轉:“不過聽肖主席這麼一說,藝雅也覺得此舉很是別緻浪漫呢!”

嬌笑:“不知藝雅是否有幸收到肖公子遞來的桃枝呢?”

一個女生已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如果拒絕無疑會令她無地自容。

白衣少年緩步走向一株桃樹。

沐春臨風的桃花流光溢彩,開得分外妖嬈。

風起,四散起一地的落花。

紛紛揚揚的寂寞,漫如雨下。

白衣少年走到桃樹下,仰起頭——

桃花開滿平城的三月,

肖傾宇在洛迦寺後山遇見了仰臥在樹幹上閉目淺眠的少年。

他擡眉,

他低眼。

便如兜兜轉轉的阡陌小路開滿了三世三生的桃花絢爛。

有些東西註定勢不可擋——

比如生,

比如死。

比如黯下去的夕陽,

比如亮起來的黎明。

比如生生世世的執念,

比如摧枯拉朽的愛情。

再比如……宿命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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