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乾同學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七八歲的孩童,眉目如畫,時至立秋,卻只穿了件白色的長衫,清雅中隱見出塵超脫。
他的長髮隨意飄揚,當他轉向自己時,黑亮纖細的髮絲追風逐面而過。
浮光月影蕩在他的臉上,淡然一笑,連山嶽都傾倒在他面前。
似曾相識的感覺。
方君乾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們見過吧!”
見過吧?
一定見過。
我們曾攜手看桃花無涯。
策馬享天地浩大。
你在袖手崖上靜等我十六年。
我也在三途河邊窺探你來生的容顏。
幾番輪迴,幾世尋覓,
然後,命運安排你我在此時此地相遇。
再然後,我笑着對你說:“我們見過吧!”
我們見過吧?
否則,
爲何只是萍水相逢,就讓我怦然心動。
心動,
心痛。
白衣孩童點點頭,又搖搖頭,看着他的眼神有點迷茫。
他似乎不怎麼習慣和同齡孩子相處,以致對方小朋友友好親切的笑容略顯冷漠。
不過先開口的還是那孩子:“你是誰?”
方君乾本來還以爲他不理自己了,見他發問立馬大喜過望:“我姓方,叫方君乾,七歲了。”
“你爲什麼在這裡?”他繼續問。
說也奇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君乾竟在這孩子面前緊張靦腆起來。
“我溜出來玩……結果迷了路,就碰上了野狼……”
白衣孩子點點頭,見他身子在微微發顫,忽然說:“你是不是冷了?”
小君乾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露侵衣衿,飢腸轆轆。
“又冷又餓!”方君乾甜甜一笑,湊近他討好道:“有沒有吃的?”
……
白衣孩子似乎很熟悉附近的環境,熟練地拾了一堆枯枝,卻在掏出火摺子準備生火時,意外發現火摺子已溼透。
“啪嗒”一聲,小君乾手上火光一冒,柴火已經點燃。
“這是什麼?”白衣孩子吃驚得眨眨眼。
方君乾汗了一下:“打火機。”
打火機?
白衣孩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現在打火機在市面上還是稀罕物,通常有價無市。
可見這個叫方君乾的孩子家裡定然非富即貴。
白衣孩子將陶壎擱在脣邊輕奏幾個音符後,那隻頗通靈性的蒼鷹從天而降,丟下幾隻麻雀。
方同學目瞪口呆,旋即對面前的孩子崇慕不已:她是仙女吧?
自我肯定:她一定是仙女!
方小寶,你不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搞錯了嗎……
四隻麻雀架在篝火上,滋滋地冒着油,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方君乾覺得自己就像誘惑小紅帽的狼外婆:“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呀……要不要來一點?”
白衣孩子搖搖頭:“我不吃葷的。”
方小寶再接再厲:“你正在長身體,不吃肉怎麼行!”
強迫性地將肉串塞進他手裡,不達目的不罷休:“嚐嚐吧!我的手藝可是一流的哦。”
看着方君乾滿目期待,白衣孩子終是猶疑着將肉串放在嘴邊輕咬一口。
咀嚼幾下後眼睛一亮!
“怎麼樣,不錯吧?!”方君乾暗笑於心:破戒了破戒了!
得寸進尺:“那,我都把名字告訴你啦!公平起見,你也應該把名字告訴我。”
白衣孩子皺了皺清秀的眉,似乎不想談起自己的名字,只淡淡答了一句:“我姓肖。”
“肖?蕭?是哪個呀?”
“‘生肖’的‘肖’!”孩子說這話時似乎有點賭氣。
方小寶眨眨眼,果然本少爺套近乎的本事天下無雙——原來“她”姓肖啊……
肖仙女……小仙女?
方小寶眉眼彎彎:好姓!
悄悄靠近,依在他身邊,在其耳邊輕言:“我們交個朋友吧?你家住哪兒呀?”
對於這樣一個孩子實在沒有防備的必要,他由着他靠近自己,黏着自己。
“我從小就被父母送到山上的寺廟清修,爺爺嫌我命格不好,不許我十二歲之前進家門。嗯,再過五年我就可以回家了……”
“這是迷信呀!迷信!!”小方同學聽得義憤填膺。
然後語重心長地教育一臉淡然的小聽衆:“連皇帝都退位啦,居然還有家長這樣封建!現在什麼都要講科學——科學你懂不?”
小聽衆睨了他一眼,淡淡道:“科學一詞起源於大傾國古語,原意爲‘科舉之學’,近代國父孫仲凱在翻譯外來著作時,將英文science翻譯爲科學,意爲各種不同類型的知識和學問。”
方同學愣在當場,吃驚地微微張嘴:半響後頹然:“咱……班門弄斧了。”
肖同學望着他,眼神有些靦腆,又有點熱切:“我還是第一次跟同齡的小朋友聊天呢……你會常來看我麼?”
求之不得!
方小寶立馬打蛇棍上:“嗯嗯,這兒沒什麼好玩的,怪不得你會無聊呢!乾脆你跟我去東北吧。”
“東北啊?”白衣孩子無限憧憬,“聽說那邊冬天有冰燈……”
“是呀,冬天的冰燈可漂亮了!唔,我家就住在東北!”
現在方小少爺滿心想把這個冰雪聰明的“小仙女”拐回家去當媳婦兒……
可憐的方同學已經完全把人家當成了女孩子。
直到兩人長大之後再度相遇,肖公子還對此事耿耿於懷。
每當這時方小寶就憤憤不平地喊冤:“傾宇你摸着良心說那次烏龍能全怪我嗎!你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自己是男孩呀!你說自己從小被父母送到山裡修行,我頭一個反應當然是你父母重男輕女把你給遺棄了……何況男孩子哪有留這麼長的頭髮的?長得又比我的鄰家小妹還水靈……”方小寶越說越傷心,越說越委屈,“還怪我了!?我都沒說你欺騙我的純真感情!”
最後總結——
“肖傾宇,”方君乾一本正經,“你賠我初戀。”
不過此時的方君乾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擺大烏龍。
他一心一意想早點定下他的小仙女,省得別人捷足先登。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最終將目光釘在了白衣孩子掛在胸前的那個陶壎上。
再往他身邊捱了挨,方小朋友滿臉好奇:“剛纔你就是用這個救了我?”
點頭。
“送我吧!”
“呃?”孩子一驚,估計從未見過這般厚臉皮的人。
見他猶豫不定,方君乾想着如何調節氣氛,靈機一動,他漂亮的桃花眼裡透着邪惡的神采:“這樣吧,我拿這個打火機跟你換。”
手一翻,那隻鋁製的精緻打火機出現在他手掌心。
做工精細,顯然是出自大師之手。
繁複的花紋,耐用的零件,漂亮的火苗。
再加上表面鑲嵌的碎鑽與紅寶石,更加凸顯了它的雍容華貴。
白衣孩子搖搖頭:“這太貴重了。陶壎是我自己做的,你想要就送給你吧。”
解開系在脖子上的紅繩,將陶壎解下來放到他手裡。
“不不不……”方小寶連連搖頭,“不能這樣,我這人最公平啦!你不要,我也不收。”
看着小仙女爲難的表情,方小朋友暗笑於心,表面卻還裝出道貌岸然狀:“這樣吧,我借你的壎玩兩天,這個打火機就放在你那兒作抵押。等我哪天玩膩了再跟你換回來,怎麼樣?”
“嗯……那好吧。”白衣孩子想了想,點頭答應。
看着“她”收下自己的禮物,方君乾忙不迭收起陶壎生怕“她”反悔。
他笑得歡,帶着三分喜悅,三分得意,三分邪氣,還有一分狡獪:“喏,我們交換了定情信物,就算相互定下了終身。”
什麼?
孩子面頰上飛過一片驚訝,懷疑自己聽誤了。
什麼交換信物定下終身?
樹林被月光照得白茫茫一片,小仙女身上的桃花冷香在空氣裡瀰漫浮動。
方君乾覺得“她”微微張着脣瞪大眼睛的模樣着實可愛,忍不住湊前在“她”脣上一記輕啄:“方君乾對天發誓,今生定當娶你爲妻!”
話音未落就見迎面飛來一記拳頭!
只聽“咚”的一聲,小君乾頓覺眼前一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打昏在地!
肖寶寶惱怒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胸口劇烈起伏着,恨不得再上前補上幾腳!
他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這個混蛋!傻瓜!白癡!無賴!
自己哪裡像女的!?
不不不,自己纔是真傻。
剛纔居然還搭理他……
當初就該讓他被野狼叼走!
小小的孩子,格外驕傲,更何況觸犯到了他不容侵犯的尊嚴,要記恨一個人無需多餘理由!
肖寶寶覺得很委屈——
他再也不想看到這個人了……
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想到這裡,白衣孩童跺了跺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蒼茫暮色中。
後來,他就再也沒見過他。
有些人,越是惱他厭他恨他,反而越是將他銘刻在了心底。
記恨,也是需要時間的。
許是清修的日子太過平靜與寂寞,肖傾宇偶爾會記起那個俊俏霸道莫名其妙的小男孩。
和自己極端不同的一個人。
鮮活的,熱烈的,精彩絕倫。
古寺中,清廟裡。肖傾宇如一株寂寞桃花,煢煢獨立,翩然日長。
交錯的枝椏記不得歲月更迭,在這段安靜而絕望的日子中,甚至連自己的記憶也模糊成一片。
唯獨,就那麼記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