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肖傾宇的營帳,戚無憂忍不住問:“小侯爺,真是您指使勞叔踢傷公子的?”
方小侯爺足頓,偏過頭去:“戚軍師爲何有此一問?”
“無憂只是看見當時小侯爺着實怔楞須臾,彷彿根本沒料到勞叔會突然發難——故有此一問。侯爺恕罪,無憂僭越了。”
忽然,戚無憂心裡一動,只見方君乾長長的睫毛一顫,身子慢慢轉了過來。聽他自嘲苦笑:“老實說,林文正和勞叔的身份還是父親在刑場時偷偷告訴本侯的,在小院養傷之時,本侯也
只在那時與勞叔私下接觸過……後來則根本毫無聯繫。勞叔在城頭突傷傾宇——別說是你們,就連本侯都嚇了一跳。”
“不過見出手是勞叔也就安然了。雖不知他這樣做的因由,但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對傾宇下狠手。我想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吧,與其讓別人沒有分寸重傷傾宇,還不如自己出手。”
戚無憂的眼神很銳利,像要直擊他的內心:“也就是說,勞叔所爲不是侯爺所指使。”
盯住近在咫尺的戚無憂,方君乾目光凝定:“不是。”
戚無憂默默垂下頭,不敢接觸他的眼睛,卻聽方君乾冷淡微弱的聲音一下下如錐刻般,砸得人心裡發疼:“如果知道他事前會傷害傾宇,方君乾定會不顧一切……阻止。”
“侯爺不跟公子解釋嗎?無憂怕公子心裡難免有芥蒂。”
“戚軍師——這種話連本侯自己都不信,又怎能令傾宇相信?”
方君乾突感冰涼的雪粒粘在自己的睫毛上,化成了水,淚般流下。
擡頭。
“下雪了呢。”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滿城飛絮,一地寒霜。卻抵不上心中的冰冷哀傷。
那種哀傷,如此深切沉痛,是哀告無門,是無處着力,也是無可奈可。
“這不是勞大人嘛!”張盡崖皮笑肉不笑,幾年不見愈發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不知勞大人升了幾品官呀?這大雪天站在這兒成何體統,小的擔待不起,莫要折殺小的了。”
勞叔如遭重擊,腳步踉蹌下,咚的雙膝跪倒:“公子,老奴傷了您的心,自知對不住您!您要打要罵儘管衝我來,莫要、莫要——”
肖傾宇兀自研墨寫字,不理會,不理睬,連看一眼都顯多餘。這種漠視比之千言萬語的譴責怒罵更令他心如刀絞。
勞叔見狀,自知無望,慘笑一聲:“公子放心,老奴自會給您一個交代!”
金線如流星劃過,圈住他正欲抹頸的劍!食指一彈,長劍叮叮咚咚斷成幾截跌落於地。
無雙公子終於慢慢轉頭,開始正眼瞧他。
看着他,又不像在看他。彷彿慢慢認出他是誰一般,無雙公子微微冷峭:“很好呀,都知道用命來威脅肖某了。肖傾宇看起來就這麼像心慈手軟之輩嗎?”
微張雙脣,啞聲道:“你,爲何要這樣做?”
勞叔勉力支撐住抖顫不已的身子,低頭道:“公子,老奴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肖傾宇緩緩地道,“你只對不起你自己。”
勞叔無聲。無語。
“至少,你對不起你我十三年如兄如父之情。”
他用語很輕緩,但勞叔已愧無自容之地,不過態度一樣堅持:“老奴不後悔。老奴想了三天三夜,還是認爲小侯爺贏得此仗方爲上策。”
無雙在玩手中的天蠶金線:“爲何?”
“公子,您在執着什麼呢?這大慶不行了,已由裡而外衰老腐朽,遲早是會滅亡的!就算不是小侯爺,還有匈野,天鑌,聊盟,甚至連倭奴小國都敢欺辱於她!”
“就算公子能保得住大慶一時,還能保她一世嗎?”
“公子您——不是神呀~~~”
“這大慶河山,與其讓與蠻夷外族,奴顏稱臣,不若由侯爺取之。”
“況且公子,您的身子一向不好,如此殫精竭慮速耗壽元,老奴我……看着心疼呀!”
“老奴一輩子都沒違逆過公子的意思,只有這一次是老奴自作主張——傷了公子,成全侯爺。”
肖傾宇只覺疲憊至極:要怨恨誰?責怪誰?報復誰呢?偏偏每個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的理由,都有他不得不令人諒解的立場。如果真要說,也只能說一句造化弄人……
勞叔走之前留下最後一句話:“公子,此事是老奴一手所成,老奴一力肩擔。小侯爺此前毫不知情,還望公子明察。”
肖傾宇看着他遠走的背影,淺淺一笑。彷彿自言自語:“所以我沒有怪他……”
今冬的第一場雪,微弱如細雨,卻在不知不覺中,將大地化作世外仙境。
“公子!外面冷,你快進屋呀!”張盡崖在裡屋擔憂得直招手。這傷還沒完全好呢,萬一受了風寒怎麼辦?!
無雙正要答應,忽覺身上一暖,一件雪狐毛皮斗篷就將自己裹住。方君乾一言不發推着他往屋裡走,看着他的表情是無法苟同的惱怒和心疼。
兩人呼出的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了一道道白霧。
風雪漸稀。
所有的煩惱都隨風雪逝去,留下的,只有一派既心酸,又溫暖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