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經》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羅恆草,其色爲黑,多生於荒野枯山,其性偏熱,可入藥.若含之於舌下,可阻血液流動,使人抽搐,吐出則無礙。
狄武自小博聞強識,無論是什麼典故書籍,只需看得一遍,便能記個七七八八。
此處靠近邊關,天氣惡寒,雖然中原的草木、鳥獸難以生存,但卻有適應此地生長的植物,比如羅恆草。
這種異草一般生長在岩石縫隙之中,普通人很難注意到,但狄武有心尋覓,終於在一次休息的時候,於路邊的岩石縫隙中找到。
趁着衆人分食乾糧的時候,他偷偷將這株異草拔出,去掉首尾,將藥性最淡的部分揉搓成團,含在自己的舌根之下。
之後便有了剛纔發生的那一幕。
隊伍行進途中,狄武突然倒下,手足冰涼,全身抽搐,而且手腕和腳踝淤青發紫。從這些表面症狀來看,所有人都會覺得是手銬腳鏈戴得太久,讓這個八歲大的孩童氣血不暢。
押送的官兵只把他們當作牲口,不可能會有憐憫之心,但牲口也有牲口的價值,玉霞關近在眼前,趙忠和王猛不會看着到手的賞錢飛了。
這一點,也在狄武的算計之中。
現在,手銬、腳鏈都已經解開,雖然有了一定的自由,但他畢竟只是個八歲的孩童,想要從兩個訓練有素的官兵手中逃脫,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是,狄武卻很平靜。
混在人羣之中,低着頭,之前裝出的懦弱之色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
“他奶奶的!這個破爛地方,嘴裡都要淡出個鳥了!”
人羣后方,傳來了李忠罵罵咧咧的聲音。
剛纔幾口燒酒下肚,勾起了他肚裡的饞蟲,但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卻只能吃些自帶的乾糧。
那乾糧都已經有些發黴了,味如嚼蠟,像李忠這樣的人自然不能忍受,破口大罵了起來。
“媽的,不是你們這些倒黴催的,軍爺我還在寧洲城裡吃香喝辣,一路上磨磨唧唧,耽誤了多少時間?”
話音未落,一軍棍已經打在前面的囚犯身上,把那囚犯打得嗷嗷直叫。
也就是那囚犯身材壯實,經得起打,一路上成了李忠的撒氣筒,如果換作別人,早就被他打死了。
“大哥消氣,何必爲這些刁民氣壞了身子?”王猛在旁勸解了一句,又嘆了口氣道:“不過老這樣也不是辦法,距離玉霞關雖近,但也有七八天的路程,咱哥倆得想辦法找點野味,打打牙祭纔好。”
“嗯你說得不錯。”
李忠火氣漸消,但掃了一眼四周,又不由得有些沮喪:“王猛老弟,這荒山野嶺的,哪裡有什麼野味?連只老鼠都看不到,咱們拿什麼打牙祭?”
“這”王猛也犯了難,面露愁苦之色。
就在這個時候,走在前面的狄武忽然停了下來,磕磕絆絆地說道:“兩位.兩位軍爺,距離此處不遠應該有一小片果林,那果實味道不錯,雖然比不上野味,但總好過咱們身上的乾糧。”
“哦?”
兩位官兵同時停下了腳步。
其中李忠挑了挑眉,語氣不善地說道:“你小子怎麼知道這附近會有果林?”
狄武低着頭,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我小時候看過一本《草廬經》,上面記載了各種奇異的花草樹木,其中有一種果實名叫‘芸香果’,此果甜而不膩,甘而多汁,只生長在苦寒之地,是旅者果腹解渴的佳品。”
說到這裡,又指了指路邊的一株黑色野草。
“那是羅恆草,和‘芸香果’是伴生之物,有這羅恆草的地方,十里之內必有芸香果林!”
聽了狄武的介紹,李忠與王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懷疑。
“你聽說過‘芸香果’嗎?”李忠問道。
“大哥,這可算難倒我了,你也知我大字不識一個,哪裡知道這些東西!”
王猛嘆了口氣,稍稍頓了頓,又接着道:“不過,我倒是聽潞州那邊負責交接的人說過,這小子是個神童,又出生在書香門第,從小博聞強識,或許他剛纔說的是真的。”
“博聞強識?還是個神童?這小子會不會有什麼心眼?”李忠壓低了聲音道。
“大哥,我看你多慮了。”王猛不以爲意地搖了搖頭,“這小子才八歲,乳臭未乾,咱們兩個大老爺們,還有大刀在手,能讓他翻出什麼浪花來?我看不如就讓他帶路,如果真找到了‘芸香果’,咱倆也可以解解饞。如果找不到哼!管叫他一頓皮肉之苦!”
“說得也是!”
李忠也覺得自己太過小心了,當即喊停了隊伍,對狄武說道:“小子,既然你說這附近有果林,那就由你來帶路。若是十里之內果真有你所說的‘芸香果’,我可讓你剩下的日子輕鬆不少,但若你是信口開河,消遣本軍爺,本軍爺自有手段讓你生不如死!明白嗎?”
這番話說得疾言厲色,狄武似乎被嚇傻了,站在原地輕輕打顫,愣是回不了一句話。
“大哥,你嚇到這小娃娃了。”
王猛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狄武的肩膀,笑道:“小子莫怕,只管在前帶路,當真找到果林,大家都有份!”
狄武此時才慢慢緩過勁來,點了點頭道:“不敢欺瞞兩位軍爺,芸香果林就在不遠處,只是須得偏離山道,順着‘羅恆草’的方向尋找便是。”
“好!”
李忠和王猛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在狄武的身後推了一把,讓他在前面帶路。
其餘囚犯聽說有果子吃,也都精神振奮,跟在狄武的身後,一行人離開了山道,向荒山深處緩緩進發.
就這樣,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前方山坡忽然變陡,兩塊巨石擋在面前。
透過巨石的縫隙,隱約能夠看到幾片翠綠色的葉子。
“真有果林!”
李忠和王猛大喜,催促衆人加快腳步,從巨石的縫隙中鑽了過去。
巨石一過,就看到十幾株翠綠色的古樹,古樹大約有三人合抱來粗,枝頭掛着橘黃色的果實。
那果實形如黃桃,色澤光滑,表皮上還有一些白色紋路,看起來沉甸甸的,把樹枝都壓彎了。
“哈哈!你小子果然厲害,還真被你找到了果林!”
王猛心中激動,大步前行,很快就來到了一株果樹下面,伸手摘下了一顆果實。
眼看他張嘴要啃,李忠卻忽然拉住了他,“慢着!”
王猛不解,回頭看向李忠,卻見對方面帶笑意,目光看向了不遠處的狄武。
“小子,這果林是你帶我們找到的,理應由你先品嚐纔對。”李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王猛此時也反應過來,連連點頭道:“大哥說得不錯,小子,這‘芸香果’還是你先吃吧。”
說罷,大步流星,走到狄武的面前,將“芸香果”往他手裡塞。
狄武似乎被嚇到了,連連擺手。
“不敢!不敢!軍爺沒吃,小子怎敢在軍爺前面享用?”
他還要推拒,卻聽王猛一聲大喝:“小子,你可別不識擡舉!這果子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莫要惹得本爺不高興,仔細你的皮!”
這一聲大喝,讓狄武愣在了原地。
片刻之後,他沒有再說話,有些顫抖地從王猛手中接過了果實,放在嘴邊啃咬了起來。
一口,兩口,三口.
狄武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緊張,但很快就被滿足感取代,連日來的飢餓讓他不顧形象,狼吞虎嚥!
直至他將那“芸香果”啃得只剩下一個果核,李忠和王猛還在旁邊觀察他的反應。
狄武吃完了果子,抹了抹嘴,發現大家都在看他,不由得有些侷促,低着頭,將雙手放在身後,手指被他掐得發白。
“嗐!李大哥,我就說你想多了,他一個毛頭小子還能在我們面前耍滑頭?”
王猛不以爲意地笑了起來。
很快,他又摘下了一枚“芸香果”,一口咬下去,汁水橫流,果香四溢。
“嗯?!真是意料之外的美味啊!”王猛喜出望外,向李忠喊道:“大哥,你快嚐嚐,這‘芸香果’別有一番風味,比那什麼野雞野兔好吃多了!”
李忠聽後,終於放下戒心,同樣從枝頭摘下一枚果實,大口咀嚼了起來。
芸香果甜而不膩、甘而多汁,對比衆人身上那些已經發黴發臭的乾糧,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李忠和王猛剛吃完一個,又迫不及待地去摘另外一個。
兩人狼吞虎嚥,大快朵頤,讓同來的那些囚犯看得直流口水。
可沒有他們兩人的命令,那些囚犯根本不敢上前採摘芸香果,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將果子一個個摘走。
李忠和王猛放開肚皮,各自吃了七八個,直到吃不下去了,又從林中採摘了十幾顆“芸香果”放進行囊,最後連行囊也裝不下了,兩人才露出滿意之色。
果林中的果樹本來就不多,而且每棵樹上只有兩三枚果實,經過兩人的掠奪,如今只剩下六、七顆“芸香果”還掛在枝頭。
王猛吃飽喝足,忽然生出戲謔之心。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囚犯,笑道:“你們這些刁民也不容易,軍爺我今天開心,剩下的果子就賞給你們吧。不過這裡的果子可不多,你們有十幾個人,究竟誰能吃到果子,那就各憑本事了!”
這番話說出來,衆人都是微微一愣。
但很快就有幾個心思靈敏的反應了過來,他們默不作聲地衝出人羣,往那果林奔去。
剩下的囚犯看到這幾人的行動,就算再笨也反應過來了,同樣往樹林中奔去。
他們都帶着手銬、腳鏈,行動不便,爲了讓自己能夠快人一步,不得不雙腳併攏採用兔子跳的方式,看起來十分滑稽。
王猛和李忠靠在大樹底下,欣賞着眼前的這一幕,時不時發出譏諷的笑聲,顯然被衆人逗樂了。
狄武也在爭奪的人羣之中。
說來也是諷刺,這片果林明明是他帶衆人找到的,可爭奪果子的時候卻沒有人照顧他,反而還排擠他。
“狄武,你已經吃過一個了!”
一箇中年漢子這樣說着,隨手一推,將狄武推了個趔趄。
他只是個八歲半的小孩,哪裡是這些人的對手?很快就被擠出了人羣,旁邊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少年,見他腳步趔趄,也趁機伸出一腳,想摔他個狗啃泥。
狄武踉踉蹌蹌,還真就被那少年絆倒,順勢往地上一滾,掉進了旁邊的一個泥潭之中。
前夜下過雨,荒山積水,泥濘不堪。
狄武身材單薄,在泥潭之中滾了好幾圈才勉強穩住,等他爬起來的時候,已經滿身都是黃泥,慘不忍睹。
“哈哈哈!”
也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囚犯們已經搶完了果子,搶到果子的人當然大快朵頤,沒搶到果子的人心中憋悶,只能拿狄武發泄,盡情嘲諷。
“這小子摔了個狗啃泥,現在是‘泥巴將軍’,威風得很呢!”那個將狄武絆倒的少年譏諷道。
旁邊人聽後,雖不說話,但也同樣在看狄武的笑話。
就連李忠、王猛這兩個官兵,此時也是一臉笑嘻嘻的模樣,雖然他們在狄武的帶領下飽餐了一頓,但在他們眼中,狄武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現在又變成了“刁民”,可以隨意羞辱。
狄武似乎天性懦弱,即便被人如此戲弄也不生氣。
他從泥潭裡面爬出來後,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臉,這下就連臉上也被塗滿了黃泥,惹得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好了!”
李忠一聲大喝。
他們兩人吃飽喝足,又看了一場笑話,現在心滿意足,決定帶領衆人繼續上路。
“都按之前的順序排好隊,現在開始返回山道,誰要是中途掉隊,小心軍爺的龍虎棍!”李忠晃了晃手中的軍棍,厲聲喝道。
衆人聽後,漸漸停止了笑聲,十分自覺地排成了長隊,向來時的路上進發。
狄武也跟在人羣之中。
由於滿身污泥,所有人都嫌棄他,與他空出了不小的空間。
卻沒有人注意到,他眼眸深處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