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進退

王后所居的舜華臺,陳設風格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莊重精美,但細看之下,透出無法掩蓋的冷落之態。王后端坐,費無極恭恭敬敬跪坐於下首。

王后微笑着問:“夫人近來可好?”

費無極面露感激:“有勞王后掛念,家中一切都好。”

王后點頭:“如今見面不似從前容易,不過夫人要進宮還是方便的,知會一聲便是。”

王后的語氣溫和中帶出幾份適度的親切,顯示出對這位曾效力多年的近臣的熟稔與重視。費無極自是連聲道謝。

此時一名侍女入殿通報世子到了,費無極忙站起身來。王后微笑加深,還未及開口,建的身影便出現在殿門處,他邁步進殿,才喚了一聲母后,未及行禮,便發現了費無極。建神情微微一滯,走至殿中,立定了,向王后行禮。

王后含笑伸手:“起來罷。來,坐。”

建起身,費無極忙恭敬行禮:“卑臣參見世子殿下。”

建欠身還禮:“少傅大人安好。”

建的語氣淡然有禮,費無極滿臉堆笑正要搭話,建卻並不看他,一徑走至王后身側坐下。費無極有些尷尬地笑笑,坐了回去。

王后親暱地拈了拈建的肩頭外衣,問:“天涼了,怎麼還穿得這樣單薄?”

建不以爲意道:“兒臣不冷。”

王后嗔怪道:“就知道逞強。”

費無極忙笑道:“殿下文武兼備,身體強健,自然不懼寒冷。”

王后微笑,但建並無搭話的意思,只看着王后笑笑,問:“母后喚兒臣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王后笑道:“少傅即將啓程,行前自然是要喚你來好好商議商議。”

建道:“兒臣聽得諸事已備,母后放心便是。”

王后嗔怪地看了建一眼:“你這孩子……從小粗枝大葉,都是別人在爲你操心。這門親事,你父王極爲看重,差錯不得,所以才特地喚你來商量。你看,自己的事,還不如少傅大人上心呢!”

建微微一笑,向費無極微微頷首,禮貌而疏離,謝道:“有勞少傅。”

費無極忙搖頭道:“不敢不敢。”

王后亦轉向費無極,和聲道:“這是實話。少不得這次要辛苦少傅了。”

費無極忙道:“哪裡哪裡。大王王后慧眼獨具,擇得賢媳。卑臣爲世子殿下效力,辛苦一些也是應當的、應當的。”

王后微笑着點頭。建面上微露不耐:“母后,兒臣約了子西與子期看近衛操練,如無它事,請容兒臣告退。”

王后訝然道:“你這纔來便走……”

建道:“兒臣既約了王弟,不好爽約,兒臣明日再來向母后請安。”

建將語氣放得更和緩:“二位王弟怕是已然出城,兒臣不好讓弟弟們久候,還請母后見諒。”

王后拗不過,只得讓步道:“好罷。城外風大,記得添衣,還有,你莫要總是猴在馬上,摔了可不是小事,還是坐車穩妥。”

建起身答道:“兒臣記下了,兒臣告退。”

建邊說邊走下座位,向王后行禮如儀,絲毫不亂。

王后微笑點頭,費無極早已起身行禮:“卑臣恭送殿下……”

建客氣地微微欠身:“少傅不必多禮。”

建說完便往外走,幾大步便出了殿門。費無極目送建出門下了臺階,這才重又落座。

王后搖頭道:“這孩子,還是這般毛躁……”

費無極忙笑道:“世子殿下英姿勃勃,正是儲君風範。”

王后笑道:“少傅是看着建兒長大的,自然看他什麼都是好的。”

王后說着便轉了話頭:“對了,本宮聽說,彼乃強秦之女,又兼才貌難得,秦君自然是奇貨可居,求婚一事……怕是不好辦吧?”

費無極一臉自信:“他那裡上門求娶之人再多,我以荊楚之強、妃位之貴、儲君之傑登門遊說,還怕秦君不動心麼!”

王后不由得一笑,略一舉袖掩着脣,一低頭的意態極美,不減當年的嫵媚。她笑道:“少傅大人的口才,這樁親事定然是能成的。本宮有一物,要交給大人,大人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場罷。”

王后略略轉過臉示意,身旁的侍女長息將一卷帛畫交給費無極,費無極恭恭敬敬上前,與長息各執一頭將帛畫小心翼翼地展開,鏡頭雖未交待畫上內容,但只見費無極面上現出驚喜的神情,他將帛畫收起,雙手捧定,下拜。

費無極:“到底是王后想得周到,有此何愁秦女不來?卑臣必能不辱使命、不辱使命!”

王后點頭微笑。

----

費無極一臉春風地手持卷軸出宮之時,還不知道使秦的任命也正式頒下了,不過若是他知道任命的內容,可能他的興奮就要打上好大一個折扣了。

正使的人選倒不曾再出意外,還是臨危受命的少傅大人。

意外的,是委任的王命上,還有一位副使。

----

伍奢正於燈下認真看着城牆絹圖,伍員一臉怒色疾步而入,伍尚在他身後,追也追不上,一臉的着急。

伍員噔噔噔走至伍奢座前,單膝跪地,鏗聲道:“父親!請替兒子向大王請辭副使之職!”

伍尚着急地看了兄弟一眼,還是守着規矩,站定了,先向伍奢行禮。

伍奢似早有心理準備,他不動聲色地擡起頭看了伍員一眼,又低頭看起絹圖來,邊看邊淡淡地問:“你不願意?”

伍員乾脆道:“是!”

伍奢頭也不擡地再問:“若是爲父命你去呢?”

伍員額上青筋爆出:“父親!大王指派少傅出使,您就該當廷諫阻!您非但不攔,還將兒子拱手獻出,供那人驅使……”

伍尚忙喝住伍員:“二弟!不可對父親無禮!”

伍員怒道:“我說錯了麼?”

伍尚急道:“二弟!”

伍奢伸手止住伍尚,他面色如常,淡淡看了一眼伍員,道:“本以爲這幾年來,你的性子穩重了些,想不到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伍員神情一滯,硬生生憋着怒火,胸膛起伏不定。

伍尚勸道:“父親,這也不能怪二弟,您一退再退,讓二弟去做費無極的屬下,這……二弟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伍奢挑了挑花白的眉峰,將目光投向長子:“你也這般想麼?”

伍尚不語,面上表情不言自明。伍奢搖頭道:“你比你弟弟年長不少,見識本該也高些纔是。”

伍尚臉上一紅,但卻被父親的話挑得更是有些不服,才欲分辯,伍奢語氣凝重道:“你們都是伍家子弟,當知以大局爲重。”

伍尚還未及說什麼,伍員將頭扭向一邊,冷然道:“那又爲何要我去?”

伍奢道:“你們可知,副使人選,乃是爲父所薦?”

伍尚驚道:“父親!”

兄弟二人齊齊詫異地看着父親。

父親未對此任命表示驚訝及反對,兄弟二人本多少覺得不解,亦是不滿,但聽得竟是伍奢親薦的伍員,兄弟倆雖然更是詫異,但反倒冷靜了下來。

父親此舉大悖常情,想來定有緣故。

伍奢神情凝重:“近日又有消息傳來,晉君亦有意與秦結親,你們想,若秦晉聯姻……會是什麼局面?”

兄弟二人神情微動。

伍奢加重了語氣:“你們以爲此番就是去求個親麼?此行不僅事關王室體面,更攸關我國安危。費無極長於口舌,於實務上卻無才幹,若有疏漏,只怕會誤了大事。”

伍奢深深看向伍員:“你曾隨爲父出使秦國,與秦君打過交道,雖年輕、資歷尚欠,但副使一職,你最合適!你不但要去,還要撇開私怨、用心辦差,決不能出一絲差錯!”

伍員低頭,不過片刻糾結,已明白事情輕重,他搭在左膝上的手緩緩屈起、握拳,緊抿薄脣思索了一會,擡起頭來看着伍奢,神情中有強壓住的委屈與不甘。

伍員有些勉強地回答:“兒子明白。”

伍奢微微搖頭:“你不明白。”

伍員一愣。

伍奢垂下眼,放緩了語速:“費無極從爲父手中將此職搶下,是頗費了些心思的。他對此事如此熱絡上心,其用意……”

兄弟二人並不接口,因爲,這是誰都明白的事。

費無極自然是爲邀寵。此行求親若成,乃是大功一件,少不了加官進爵。此外還有,世子待他一向冷淡,他要爲自己將來打算,自然要百般地取悅討好儲君。

伍奢沉着地:“所以……爲父偏不讓他獨攬這份功勞,你去,便如同爲父去。”

伍員目光一閃。

費無極是既要搶功勞、又要爭權位;他伍奢則是既要全大體國事,又要防小人坐大。

伍員不再多說,只應了一聲是。既然明白了父親的苦心,便沒有受不了這點委屈的道理。

伍奢突然嘆了一聲:“五年前,爲父有負他人所託……”

伍員神情微動,他也想起了那位美麗的女人。

伍奢有些悵然地:“若能將她的女兒迎回,多少也可告慰她在天之靈。”

伍員沉默片刻,終於道:“父親放心,兒子定不辱使命。”

伍奢有些疲倦地擡手道:“你們去罷。尚兒,明日朝會前,你先隨爲父去城東塌方處巡視。”

兄弟二人默默施禮欲退,伍奢又叫住伍員,伍員停步轉身看父親。

伍奢緩緩道:“正使主務爲聯絡遊說、副使主理行程護衛,二者各司其職,你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伍員微一頷首應了,兄弟二人離去。

伍奢伸手撣了撣衣襟,取過新城圖絹攤開,認真地閱看起來。

暗夜的屋中,案前燈光灑下一圈光暈,罩住這位老臣,顯得溫暖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