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藍墨亭帶着雲揚進了荒道邊的一個古亭打尖。
“吃飯。”藍墨亭推雲揚坐在亭子裡。雲揚人跌在長椅上,眼睛卻仍追着藍墨亭。藍墨亭收拾了一下亭裡的枯草枝,大概掃出一塊地方,把帶來的乾糧鋪了開,回頭,“你這一道就這麼瞅我,眼睛不累?”
雲揚晃晃頭。
藍墨亭見雲揚漲紅的小臉,嘴被一塊布帕撐變了形,不禁也好笑,故意板着臉,“吃飯了我給你鬆開。只許吃,不準再說我不愛聽的話,不然,飯也沒了。”
雲揚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藍墨亭忍笑,把布帕抽出來。雲揚一下子呼吸順暢,急急地喘了幾口氣,“藍叔叔,我真的不能走……”
“就知道你小子不聽話。”藍墨亭臉一變,徑拿布帕又要塞回去。雲揚哪肯,兩手跟他支擺,口裡急道,“藍叔叔,我們這一走,會連累雲家的。”
“你不是也相信聖上自有公斷?”藍墨亭不容他再說,一手擒住他腕子就往後別。
“我是雲家出族的子弟,大齊律法從沒有因不肖子弟獲罪而株連本家的先例。”雲揚肩上吃痛,強回頭辯道。
“那又怎樣?”藍墨亭停下手,看着他。
雲揚抿了抿脣,小聲,“你,與我不同,……不能惹是非的。”
藍墨亭一愣,自己是侍君,於理不可在外如此招搖,何況還劫了欽犯,若論起來,縱使不追究欺君罪,還有失德大過,司禮監不會坐視,就連雲家的家法,也不能放過了。
“你連這個也研究過了?看來是早有預謀。”藍墨亭心中有氣,手上也加力。
“呃。”雲揚倒吸冷氣,爭辯道,“藍叔叔,此番你救我出來,如此順利,跑這麼遠了也沒見追兵,不可疑嗎?”
藍墨亭停手,“臭小子,我會想不到是那尚老頭故意放的水?”
雲揚眼睛一亮,“對呀,您帶揚兒回去吧,別上當呀。”
藍墨亭好笑地捉牢他的手背在後面,“呵呵,那就上你小子的當?你別說了,今天是送你走定了。”
雲揚徹底焦急起來,“藍叔叔,你真不放我,我,我……”
“怎麼,莫不是想抹脖子上吊,脅逼我?”藍墨亭斜着眼睛看他。
雲揚臉漲得通紅。講理不成,撒嬌沒用,面前的人軟硬不吃,他急得幾乎哭出來。
正上下沒着落,後面手臂一鬆,雲揚驚擡頭。藍墨亭單臂攬住他,露出和暖笑意,“行了行了,還真要哭了?瞧你這點出息。”
雲揚被他一攬,心裡一顫,熱眶更熱起來,委屈道,“藍叔叔,是揚兒闖的禍,怎能讓你們善後,揚兒死也不能心安。”
“說什麼生死。”藍墨亭不愛聽,用手扒拉雲揚腦袋,“童言無忌哈。”
雲揚被他逗笑,眼角卻更紅了。
藍墨亭知道他心思,嘆氣地幫他揉跳痛着的臂肩,“揚兒,你大哥戰功顯赫,現在又要再立大功,朝廷倚重的重臣,是不會那麼容易倒的。聖上在沁縣,並無驚險,可見你並無害她之意,私放訊息的罪也不會大的,你不要如此緊張,搞得生離死別似的。”
“那就帶揚兒回去吧。”雲揚希翼地看着他。
藍墨亭搖頭不依,“你瞧你現在這樣,再折騰兩下,小命就沒了。怎忍心把你再交給聖上的暗衛們?”
“吃飯吧。”見雲揚消停了,藍墨亭遞給他一塊乾糧。
雲揚握着它,卻咽不下去。
“藍叔叔。”望着亭外月朗星稀,雲揚半晌纔出聲。
“什麼?”藍墨亭餓極了,吃得很不斯文,扭過頭,“你說什麼?”
“藍叔叔,你說……她……現在在做什麼?”
藍墨亭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個“她”指誰。他纔想起,彷彿從一開始到現在,就沒人問雲揚,對聖眷到底存着什麼心意。
“揚兒,你……你們……”藍墨亭很想問問是不是兩心相許,卻看見雲揚暗淡了目光,長長睫毛垂下,在星光下,勾勒出一道淡色銀蘊。
兩人都沉默。
正如藍墨亭於郡主,雲揚於劉詡,這樣的婚配,本不平等,也註定不會唯一,又何談心心相許。那支離破碎的聖恩雨露,早已經將愛慕抽絲剝繭般消磨。當恩愛變成交易,當初的真心愛慕,就會更顯得淒涼、可嘆。
“藍叔叔,其實,揚兒也藏着私心的……”雲揚恢復了一下情緒,狠咬了一口餅,漂亮的脣角,掛上苦澀的笑意,“揚兒想,你若是能回到陛下身邊,或許能助她一臂之力。她現在,處境挺難,……”
藍墨亭驚了一下,這還是雲揚頭一遭主動談起關於劉詡的打算。他探手摸了摸雲揚的手,冰冷,“揚兒,你平安脫險,聖上便可心安,也是幫她了。”
這話含着深意,雲揚警覺地轉回頭看他。
“聖上把鴿子的事交由我處理,自己的暗衛都不準插手,這不是給了我機會安排外面的事?她自己不出面,只派尚老頭來審你,尚老頭愛尚天雨跟自己親兒子一樣,他能不含着私心?聖上怕也是疑了他,才準備這用事試他一試。果然……”藍墨亭長出一口氣,“你也別怪聖上心硬,她現在周身強敵環伺,明裡暗裡,都要警醒,不能不事事小心。再說,她也不會真讓尚老俠傷了你……”
雲揚盯着藍墨亭看。
藍墨亭聳聳肩,笑笑,“你小子怎麼這麼瞅着我。這些也不都是我想出來的,早上我帶着趙甲他們一出府,發現聖上的暗衛都撤進府裡去了,我才隱約明白了些。咱們跑了這麼遠,也不見派追兵來,若說是尚老俠有私心懈怠,那聖上也是不肯你不明不白就失蹤的。她定是默許你先遠行避一避了。”
見雲揚沉默,藍墨亭摟摟他肩,笑道,“這回不擔心了吧。”
雲揚輕輕搖頭。
藍墨亭揉他腦袋,寵溺地笑道,“你又想什麼呢?”
雲揚側過頭,看着來時的方向,“藍叔叔,我想我們更應該回去。”雲揚一字一頓。
“揚兒……”藍墨亭笑容凝在脣邊。
雲揚抿脣看向來時路,荒道上,空無一人。再往遠,黑洞洞一片,彷彿藏着什麼駭人的黑洞,讓人心中沒來由地不安。這麼費心把人送出來,還不惜搭上藍墨亭,讓自己身邊本不多的幫手再去一個,這樣小心,這樣謹慎,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兇險至極,九五之尊亦很難保全。雲揚閉目,腦中那個清麗而倔強的身影又清晰浮現。該有多難,多危險,讓她如此決絕,又有多愛,多在意,纔會讓她這樣決斷。雲揚握緊拳,心中澀澀。
藍墨亭一愣間,見雲揚猛起身重重跪在自己面前。
“揚兒……”藍墨亭看着閃爍着清冽目光的雲揚,一顆心猛地下沉。
“藍叔叔,揚兒想回去,是存了私心。不只是爲了雲家,也是想着陛下,揚兒想……陪她度過難關。”雲揚壓在心裡的話傾吐而出,胸中翻騰不已,他鄭重地叩下,“求藍叔叔成全。”
“前面都是坦途,快馬疾馳,就可到秦了。”藍墨亭顫着聲音,“揚兒,若回頭,必定又苦又難,你不後悔?”
雲揚仰起頭,眼睛裡閃着從未見過的光彩,“揚兒,不後悔。”
藍墨亭愣住。這眼神,這神情,象極了十幾年前的一個少年。
“小墨,你若是入了雲家,便一生不得自由。小墨,你真想做人家小侍?”十幾年前,也是一個星月夜,當時都天明大哥痛惜中夾着怒意,一隻手本待揚起,末了卻死拉住自己,彷彿鬆開了,小墨弟弟就會被奪走。
“大哥,小墨不後悔。”當時自己也是這樣決絕,也是一樣燦爛的笑意。可那笑容背後隱着的,是撕開心的疼痛,大哥,小墨想和大哥永遠在一起……
藍墨亭覺得自己眼睛澀澀,滯了一會兒,他緩緩探手拉起雲揚,深吸一口氣,“好吧,既然揚兒主意拿定,我就帶你回去……”
“藍叔叔……”雲揚驚喜地揚眉,笑意一下子浸透漂亮的眸子裡。多日來,籠在這個少年身周的陰霾彷彿一下子驅散,這笑意,在暗夜裡,仍閃亮灼目。
藍墨亭深吸一口氣,側過目光,心裡沉得象壓了塊石頭。
放棄了理智和客觀,遵循着自己的心意選擇的路,從來都是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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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就輕鬆多了。兩人拉着一匹馬,緩緩地往回走。
“趙甲他們四個榆木腦袋可怎麼通知呢?”想到還在前站等着的四個人,藍墨亭嘟囔。
雲揚偷笑。把大哥的四個得力親衛支得遠遠的卻收不回來,這藍墨亭該有多鬱悶。
“飛鴿傳信也用不了。”藍墨亭拿眼睛瞪雲揚。
雲揚吐了吐舌頭,家裡那一大羣枉死的鴿子,真是對不住。
藍墨亭從旁邊打量雲揚,這小子自從大漠裡回來,就覺得他不開心,現在拿走心裡的大石,笑容又找了回來,變回那個陽光跳脫的小子了。
揚兒,你想過往後的路沒?藍墨亭禁不住在心裡擔憂起來。
路邊有個茶肆,兩人並肩進去。正當上午,客人還是不少。兩人揀乾淨地方坐下。等上飯的時候,客人們都在閒嘮。
坐了一會兒,藍墨亭不安起身,拉着雲揚,“走吧。帶上路上再吃吧。”
“急什麼。”雲揚笑着撥藍墨亭的手。
“呃,我哪有你小子這麼閒,快點。”藍墨亭直接硬拉。
雲揚按住他手,擡目,“藍叔叔,他們說的,我……不在意,無妨。”
藍墨亭抿脣,心疼地撫了撫他腦袋,“你呀……”
茶肆里人們議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陛下大婚舉國大選的盛事。這事雲揚並不知道,他又病又傷,又一直被雲逸禁了足,自然不會有人對他說起這些。藍墨亭怕雲揚乍聽此消息,本來熱熱的心,會怎樣當頭冷水呢。誰知,這小子一夜間就把所有的事都想得這麼明白了呢?還是,他一早就已經想明白了,自己傾心的愛侶,永遠不會只屬於他一人,纔會這樣淡定。
想到此,藍墨亭心又澀起來。
“秦國已經滅了,那個什麼秦儲還有什麼威風,能做我們陛下的小侍,就萬幸吧。”一個客人的話鑽進兩人耳朵裡。
本來好整以暇的雲揚,突然震了一下。
“國破也是儲君,秦淪爲咱們的屬國,那秦儲就是未來的秦王,怎麼着也能做個貴侍吧。”另一個人分析。
“聽說那秦的皇子,十年間都未見過外人,估計是奇醜無比的癡兒吧。”有人笑道,“聖上怕是煩透了他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又有人開始說另一個熱門人選——南軍的長勝將軍戶錦。
“藍叔叔,秦儲來和親的事,是真的?”一直皺眉想事的雲揚突然拉住藍墨亭問。
藍墨亭好笑地看着一下子緊張起來的雲揚,“不是說不在意?”
雲揚知道他理解錯了,也沒法解釋,紅着臉追問,“那秦儲果真來了?”
“不清楚,都是傳聞。秦國國君遞國書來是真的,不知是不是同時還要獻上自己的兒子?”藍墨亭雖是皇城鐵衛,但畢竟是外臣,知道的不多,這種事他也從沒留意。他搜索了一下記憶,還真就不太分明。
雲揚不可置信地等着他的下文。
藍墨亭抱歉地聳聳肩,“真就知道這些,要不回去了我再替你問問?”話畢,藍墨亭突然想起,這種事雲揚大可直接問聖上,或者聖上擔心心上人兒不痛快,上趕着找雲揚解釋。想到兩人即將到來的唧唧我我的快樂時光,藍墨亭一時忘了前路的艱難,扯起脣角,笑了。
雲揚卻沒注意藍墨亭的變化。他凝着眉,心裡極其不安。大秦敗了,父皇來獻國書,想到那個偉岸的男子,那個兒時記憶裡無所不能的父親,做爲亡國之君,這該有多麼屈辱。雲揚覺得心痛極了。何公公曾說過,十年來,父皇膝下未添一丁。既然父皇只有他一個兒子,那送來和親的兒子分明就是假的……
父皇想做什麼?強烈的預感讓雲揚心神大亂,他騰地站起身,“藍叔叔,快走。”
藍墨亭不備,只看見雲揚的身影一閃就消失在茶肆外。
“哎?”藍墨亭愣了一下,“怎麼又急成這樣?”
他追出來,只看見一個淡色的身影。
“內力不是還沒恢復,怎麼快成這樣?”藍墨亭頗爲雲揚的進步驚訝,同時想到自己是他半個師父,也是很欣慰。但此時無暇想別的,他提口氣,迅疾地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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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繞過一片小樹林,一片噪雜聲。一羣黑甲鐵衛圍成戰圈,中間圍住的人,看不分明。但一襲月白的武將常服,在黑壓壓的陣裡分外鮮明。
“揚兒。”藍墨亭大驚,快速追下去。
戰陣中,一匹高頭大馬上坐着的黑甲將軍聽見馬蹄聲,沉着臉轉過頭。鐵鑄的面容,偉岸的身形,他略眯起眼睛,看着那襲藍色飛馬而至,不威而怒——正是都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