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六月,堯王登基,改年號爲元吉,推行利民政策大赦天下。
原宰相沐琰因貪財納賄、賣官鬻爵,且蓄意弒君謀反,被新帝以諸多罪名懲辦,全部家產抄沒充公,但新帝仁德,念在他是三朝元老猶有舊功,故免除死罪流放塞外,終身不得回返帝都。
洛子淵因意圖協助宰相謀權篡位,被革去職務打入天牢,實行終身監禁。與此同時,元氣大傷的錦衣衛一朝易主,原有指揮使之職交予同知康宇擔任。
至此,榮極一時的錦衣衛迅速傾頹,寒芒盡斂,曾與之並肩而立的東廠卻經新皇提拔如日中天,白祁月依舊穩坐司禮監頭把交椅,享千歲之名,掌批紅之權,受君王寵信,春風得意。
卻終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前宰相次女沐氏雲嵐聰慧敏捷,端莊淑睿,敬慎居心,久侍宮闈,性資敏慧,率禮不越。着即冊封爲明修儀,令永伴君側,賞黃金百兩,賜長寧宮,欽此。”
聖旨下達白府的時候,雲嵐正在庭院裡和白祁月飲茶納涼,她跪在青石板路上雙手接過聖旨,也沒看宣旨的太監是何眼色,只面無表情低下頭去。
“臣妾謝陛下隆恩。”
是臣妾,不再是哀家。太妃的身份至此完全被抹去,她成爲了新帝的御妻。
陌天堯當真心急,帝位坐穩還沒幾天,朝中輿論還沒平息,就忙着把她納入後宮了,難道還怕她會逃跑不成?
“明修儀,陛下吩咐過了,說三日後派人接您回宮。”
“知道了,有勞公公。”
她目送着傳旨太監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直到確信對方再也看不見,乾脆利落把懷中聖旨丟給不遠處的秦淮:“拿去扔掉吧。”
“……”秦淮悄悄瞥了一眼白祁月,見後者略一點頭,這才依言照做,順便離開庭院,給二人留下單獨的空間。
白祁月見雲嵐站在原地也不回身,沉默片刻,走過去伸手摟住她:“乖。”
“幹嘛用這種哄小孩子的口吻啊?我就是感慨陌天堯效率太快而已,才把沐雲煙封妃,多寵她幾天不好麼?非得急着禍害我。”
她的語氣依舊很平靜,平靜到彷彿根本不是在評述自己的事情,其實她一向如此,越憤怒越不甘心反而愈發輕描淡寫。白祁月深諳此理,所以更加愛憐地抱緊了她:“抱歉,原是我沒用。”
“誒,這可不是你風格啊。”她回眸笑着看他,“算了,橫豎我也是隨口一說,早都看開了。現在宰相被流放,洛子淵又被關進天牢,最大的敵人們都不復存在了,你能夠安穩當權,我也就可以放心回宮了。”
在她的原則裡,他即是唯一底線,只要不傷害到他,她什麼都能自行化解,包括昧心嫁給當今皇帝。
他垂眸凝視着她,半晌,緩緩開口:“雲嵐,若你現在想要逃出去,還是有機會的,我可以……”
“這麼優柔寡斷真不像你啊,清翊。”她淡定截住了他的話,“事實上,在進宮之前還能與你安靜相處幾天,我就知足了。我不會逃的,在決心協助陌天堯登上皇位那一瞬就有覺悟了……我們都清楚這是大錯特錯的做法,可縱使如此也必須一錯到底,因爲如果逃避,說不定連僅存的一線生機都沒有了。”
向前走是苦海無邊,向後退是萬丈深淵,她與他均別無選擇。
白祁月心知,自己的愛才是對她最大的牽絆,以致令她如今舉步維艱,甚至要在君王膝下承歡。
可他終究是無從安慰亦無從懺悔,任何言辭都那般多餘,因爲她從不怨恨,只心心念念盼着他一世安樂。
她把能給的都給了他,不矯情不掩飾,嫣然一笑能抵過水墨丹青描畫的刻骨溫柔,那就是他今生決意深愛的人,然而他卻不得不親手將她推向別人的懷抱。
雲嵐見他長久靜默,歪着腦袋打量他片刻,隨即微微踮起腳尖吻在他脣上:“別胡思亂想了,利用這餘下的三天好好陪我,另外,將來我成了皇帝的女人,你也不準嫌棄我。”
“你都不曾嫌棄我,我怎麼敢嫌棄你?”白祁月溫柔地撫着她的頭髮,一字一句如同承諾,“你今後儘管去後宮興風作浪,我會替你清理一切障礙,那些膽敢散佈對你不利言論的大臣們,哪怕只有半個字,我也有辦法叫他們傾家蕩產不得超生。”
雲嵐笑道:“‘興風作浪’四個字怎麼這麼彆扭呢?合着你認爲我去了後宮就免不了禍國殃民?”
“所以說太瞭解你也並未好事,我幾乎能夠預想到,讓你安安靜靜侍於君側,比登天還難。”
“端莊賢德之於我是不可能了,當個禍國殃民的主兒倒有希望,無妨,誰讓你在天下人眼中是一代奸臣,我也得夠格配得上你啊。”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溫聲應着:“甚好。”
她老老實實靠在她懷裡,半晌,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地一擡頭:“對了,清王后來去哪了?還好好的麼?”
“他挺好,主動交出兵權向陛下請辭,據說是雲遊四海當快活王爺去了。”白祁月無奈笑着,“你居然還有心情擔心別人。”
“他是沐雲嵐的正牌愛人,況且平心而論,我也欠他人情。”雲嵐嘆了口氣,“如今塵埃落定,大家各走各路,我也能安心了。”
想來,就這樣沿着各自的軌跡漸行漸遠,不知何時得以再度交匯。
他們都是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中的人。
……
在白府停留的最後一個夜晚,毫無疑問,雲嵐是在白祁月房間度過的。
長久的纏綿與溫存後,她伏在他胸前幽幽喘息,片刻眼波如水看向他:“千歲爺果真是越來越熟練了,誰能想到那時你害羞得跟什麼似的,連褲子都是我幫忙脫的。”
“太妃請注意措辭,此等調戲言語着實讓臣惶恐。”
“你叫錯了,我現在不是太妃,是明修儀了。”她的情緒驟然跌落下來,悶悶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從太妃掉到新帝御妻,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白祁月沉默許久,擡手將她重新攬回懷裡:“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只是覺得人生境遇無常,連續侍奉兩代皇帝,這倆皇帝還是親兄弟,人們背後不定怎麼議論呢。”
“我說過了,誰敢亂嚼舌根被我發現,定教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雲嵐往被子裡縮了縮,把臉貼在他掌心,低聲慨嘆:“你這番話說得我都怪害怕的,難怪洛子淵敗了呢,因爲他不如你心狠手辣啊。”
“不是的。”
“嗯?什麼不是?”
白祁月緩聲回答:“他會輸,是因爲他沒有我的福分,遇上了你。”
“啊……你又誇我,其實我哪有這麼厲害,我充其量就是個離經叛道的盜賊而已。”
“盜名盜利,都不如盜情來得複雜,更何況失主是心甘情願的,你已經達到了最高境界。”
她登時笑出聲來:“恭喜千歲爺,你的情話水平也已經達到了最高境界。”
“過獎,跟你學的。”
“不過我有件事很不放心啊。”她換了姿勢枕在他手臂,仰頭望着牀沿上的花紋小聲唸叨,“洛子淵沒有被處死,反而只是終身監禁,這說法比較微妙啊,陌天堯會不會懷着用他牽制你的主意?”
萬一哪天洛子淵被釋放出來,那這隱患可就大了。
白祁月微笑,秀長眼眸隱有流光掠過:“你忽略了重點,洛子淵和我僅僅是棋逢對手而已,誰勝誰敗只能願賭服輸,他最應該怨恨的,不是你我。”
雲嵐思忖片刻,便即恍然大悟:“你是指……沐雲煙?”
“就讓他在牢裡呆着吧,說不準能想清楚一些事呢,即使將來能活着走出天牢,也未必還是敵人,或許能合作也不一定。”
“有道理,不過……”她懶洋洋側過頭去吻他,像只乖巧的小貓,格外惹人憐愛,“隨他怎麼樣那也是日後的事情了,眼下還是好好珍惜這最後的良辰美景吧。”
“等着我。”白祁月的手指穿過她柔軟髮絲,最終緩慢拂過她眉心那顆嫵媚的硃砂痣,“我無法承諾給你具體期限,但你相信我,遲早會有一天,我要讓你脫離冷寂深宮,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他從不是逆來順受的人,縱然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情願爲了她去嘗試一次。
雲嵐笑盈盈道:“我信你,到那時候誰都不能把我從你身邊帶走了。”
而後兩人緊密依偎着,誰都沒有再開口,只聽得彼此悠長的呼吸聲,感覺沉定而安穩。
誰知好景不長,不多時,庭外驀然傳來府中守衛嚴厲急促的高喊,緊接着沉重腳步聲打破了靜謐氣氛。
“有刺客!”
刺客?雲嵐又驚又疑,方欲起身卻發現白祁月比自己更快一步,他扯過外衣披好下牀,隨手在她頭上揉了揉算是安撫。
“不是什麼大事,乖乖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