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迷霧鎖,日光投映到地面顯得格外暗淡渾濁,無聲無息裁剪出一片森然圍城。
腳步聲終於在不遠處停息下來,數十名黑衣人分守四面,將雲嵐和白祁月截在方寸之地。勁裝色澤肅烈,恍惚幻化出滿眼暗夜般的戾氣。
白祁月將手指緩緩搭在腰間佩劍之上,聲音冷冽:“幕後指使是誰,直言者不殺。”
很顯然沒有誰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爲首黑衣人將手一揮,身後刺客便自各方向俯衝而至。破風聲尖厲,沙塵漫天碎石橫飛,視線內刀光劍影,竟是招招攻於要害,他們的目標都很確鑿,即置二人於死地……亦或是說,置他於死地。
“你顧好自己就行了!”雲嵐一個輕盈錯步避開近至眼前的偷襲,纖纖五指去勢如電,在箍住對方脖頸的同時,另一手的匕首已經深深扎進了對方心口。
她俯身拾起那人的柳葉刀,身形疾掠,狂風驟雨般連變數招,但見寒芒如雪冷意刺骨,毫不容情劃過一片刺目殷紅。
白祁月一步殺一人,不斷向她的位置靠近着,屍體在腳下鋪就出契合的道路,宛若修羅場般殘酷肅穆。
對他而言,以殺戮終結一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風如拔山努,雨如決河傾,他與她以往不曾並肩作戰,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遺憾的是,爲首者的實力比雲嵐想象中還要更強些,僅僅疏忽一瞬,前者鋒刃便已經臨近了她的頭頂。
千鈞一髮之際,白祁月的救援堪堪趕到,而在將她拖離原地的同時,他的手臂也不偏不倚迎上了刀鋒,血跡霎時在暗色衣袖上氤染開去。
雲嵐的反應卻很敏捷,柳葉刀橫斬,徑直將爲首者逼向背後懸崖。
“讓開!”是來自白祁月的命令,她本能地躬下身去,只覺耳畔勁風掠過,一柄短刀已然被當作暗器準確沒入敵人胸口,強大的慣衝力直接把後者推下山澗,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雲霧之中。
風中血腥氣蕭瑟濃重,她訝然回頭,在迎上白祁月眼神的須臾之間,驀然有安定情緒涌上心頭。
約莫半個時辰後。
天色愈發陰沉,寒氣一分更比一分嚴峻,加之山道崎嶇,兩個人磕磕絆絆好容易才找到一個賴以棲身的洞口,雲嵐忙斂了鶴氅扶白祁月進去,準備先替他包紮傷口。
“我沒給別人包紮過,疼的話你忍着點。”她低頭從內衫的底擺上扯下一塊,又從懷裡取出隨身攜帶的外用傷藥,懊惱地嘆息着,“是你自己解釦子,還是我幫你?”
本來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被她這麼一講莫名就帶了幾分難以參透的曖昧氣息,白祁月擡眸覷着她的神情,似笑非笑:“這金絲壓邊的領釦做得太精巧,我單手是萬萬解不開的,你來可好?”
雲嵐禁不住乜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笑話我!”話雖如此,她卻還是伸手探向他的衣襟,逐一挑開釦子,認真專注毫不耽誤。
他的頸部線條光潔而流暢,鎖骨亦纖細修長,當真是天賜的好模樣,不過雲嵐沒心思想這些,當褪下右面衣袖的瞬間,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刺客的刀上……有毒?”
的確是有毒,傷口皮肉綻開,凝結的血液已變爲烏黑顏色,隱有細線自肌膚蔓延開去,內行人均看得出端倪。
白祁月低頭,儘管臉色蒼白卻仍是平靜如水:“是‘渡劫’,有名的烈性毒藥,可惜到我這似乎不太管用。”
他指的是自己被試過藥的經歷,導致“渡劫”的藥性沒有即刻發作。
“可你顯然沒法除淨毒性,只是時間問題啊!”和他雲淡風輕的態度不同,雲嵐這邊簡直都快急瘋了,“不行,現在就下山!”
“那藥草怎麼辦?”他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能用內力壓制住,別慌。”
她語調霎時高了八度,近乎破音:“什麼藥草啊!自己的命都快沒了!你先回去,剩下的我想辦法!”
“你能想什麼辦法?”縱然在受傷情況下,也絲毫不影響白祁月笑起來那邪魅狂狷的氣場,“你還不明白麼雲嵐?這次刺殺是誰策劃的,目的是什麼?錦衣衛要的就是我完不成任務,回帝都被陛下削權,我怎麼可能讓洛子淵如願。”
但洛子淵絕對沒有料到,雲嵐會跟隨自己一起,而且是極強的戰鬥力,直至嚴重影響了錦衣衛的計劃。
“那筆帳日後再算,不過你現在要是不聽我的,我就先把你結果了。”雲嵐咬牙切齒把他傷口繫緊,以此減緩毒性的蔓延,“告訴你啊白祁月,我可不管你是不是九千歲,不老老實實下山,我就拖你下去!”
這一句痞氣十足,說是強迫威脅也不爲過。
白祁月沉默片刻,失去血色的薄脣驀然勾起優雅弧度,他終是點了下頭。
“好,那就聽你的。”
白祁月的定力有多強,雲嵐算是親眼見識了,他雖是依言跟她回了鄴城,卻嚴辭制止了她找太醫來醫治的念頭,理由是擔心打草驚蛇。
鄴城可能有錦衣衛的眼線,或者說,肯定會有。
他拖着虛弱的身體又視察了一遍災區,而後在錢倞戰戰兢兢的眼神中從容回到帳篷,吩咐沒自己命令誰都不許隨意進出。
那處帳篷是他與雲嵐的專用領地,暫時是安全而保密的。
從五行山到鄴城一路顛簸本就夠他受的,方纔在災區的時候,他始終扶着她,到後來幾乎把全身重量都撐在了她手臂上,可見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這個男人,也真是倔得可以。
相比之下,雲嵐纔是最不淡定的。
“要不要喝水?我斟給你。”
“不必了。”白祁月倚在牀頭,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秀長的眸子清亮無比,“你這是什麼表情?”
即使不照鏡子,雲嵐也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糾結,她擡手用力揉了揉臉,低聲嘆氣:“你先歇着,我去那本《毒心經》上再找找方子。”
“‘渡劫’沒有解藥的。”
“……知道沒有解藥你還笑得出來!”
他溫聲道:“我死不了。”
“那是你自作聰明!你以爲靠着被試過藥的底子能解決所有問題嗎?”雲嵐驀然大怒,“在我順利解毒之前,再廢話就殺了你!省得麻煩!”
她第一次如此情緒失控,毫不掩飾蠻橫潑辣的那一面,卻並不令人生厭,反而覺得溫暖。
她曾說從小到大,他算是對她最好的人,而事實上,她也同樣是對他最好的人。
是爲數不多的不仇視他也不懼怕他、希望他好好活着的人。
“要看書的話,不如到我身邊來看。”
“警告你啊我現在很火大,再調戲我我真的會整治你!”
白祁月把頭靠在牀沿上,笑得慵懶隨意:“我是個病人,你多少也該遷就一下,更何況我這種男人根本對你造不成威脅。”
“盡瞎扯,你是哪種男人?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雲嵐雖不滿於他對自己身份的自暴自棄,卻也不禁心軟了,於是回身取了《毒心經》,像只靈活的小野貓般爬上了他的牀,挪到角落坐好,而後探過左手去,很霸氣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喏,安心睡吧。”
帳中寂靜,靜到只能聽見她翻書頁的聲音和彼此間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白祁月嘆息着再度開口。
“雲嵐。”
“嗯,在呢。”
“你和宰相……”他似斟酌了許久言辭,終歸於脣邊一點微弱弧度,“果然是自古以來最稀奇的一對父女。”
“有什麼稀奇,我和他不熟。”
“不熟?”
她模棱兩可地點頭:“啊,就是沒感情的意思,估計我若沒當上太妃,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你恨他?”
“爲什麼莫名其妙問起這個了?”雲嵐奇道,“談不上恨吧,他活着我大可見招拆招,他死了我也不心疼,僅此而已。”
說起來,她壓根和宰相未曾謀面,只是根據原主沐雲嵐的記憶辨別出沐琰模糊的影像,用萍水相逢來形容都顯得矯情。
白祁月沉吟半晌,忽而擡起手指撫了撫她的臉,語氣淡然:“所以你把真正的沐家次女送到哪裡去了呢,丫頭?”
此言道出,猶如石破天驚。
“……你說什麼胡話呢?我不就是沐家的二女兒。”
“你不是。”他冰涼指尖停留在她的頸間,氣息虛弱卻毫不影響眉眼間那一抹篤定神色,“沐家次女六歲回府,此後十年均不曾有接觸外界的機會,按理講名門後裔,縱然地位不高,會幾招防身之術倒也不足爲奇,可你的力量已經不是防身的級別了,沒個七八年是練不出來的。”
在五行山時,她優秀的爆發力讓他徹底證實了這一點猜想,那樣見慣了鮮血的鎮靜從容,絕對不是久居深閨的文弱庶女能夠做到的程度。
他需要親口向她證實。
雲嵐此刻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即該露餡的還是露餡了。
她能辯解什麼?怪就怪自己的盜賊天性難以剋制,完全無法與曾經的沐雲嵐重合。
嗚呼哀哉!
“那個……這具身體的確是沐家次女的,不過我和相府沒什麼聯繫,也是真的。”她拿書擋着臉,幽幽道,“白祁月,你聽說過……借屍還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