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弄清輝,微弱光芒籠罩着山崖下相互依偎的兩個人。
雲嵐脫下外衣披在白祁月身上,許久一言不發,卻聽得他低聲笑道:“何時竟需要你爲我做這些事了?”
“你是傷員,自當另作別論。”
他忍不住擡手撫摸着她略顯凌亂的長髮,語調輕緩:“以後獨自在外,要學着讓性子軟一點,保護好自己,不要總是逞強,須知江湖比朝堂更險惡,別隨便心軟,也別輕信於人。”
有那麼一瞬間,他眼中溫柔的光影幾乎要將她淹沒,雲嵐靜默良久,不禁自嘲輕笑:“你這話好奇怪,又不是臨終遺言,嚇唬我做什麼。”
“我只是擔心,命運無常,或許下一次你我相見,連彼此爲敵也有可能。”
“你會對我出手麼?”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會不會對我出手?”
雲嵐怔然,她發現自己竟有了一瞬間的猶豫。
白祁月修長手指緩緩撫上她眉心硃砂痣,眼神繾綣,清晰只倒映出她的模樣,他低聲開口,一字一句溫柔而堅決:“雲嵐,別猶豫,若當真有那麼一天,答應我一定要足夠狠心。”
“爲……爲什麼……”
他微笑着:“因爲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這一句話的含義,只有他與她才真正瞭解。
“你放心,我記得了。”她勉強勾起脣角,終是含淚露出笑意,“你自此安穩地當好權傾朝野的九千歲,而我逍遙自在了卻一生,也算功德圓滿。”
在分別之前還能和他單獨在此地相守片刻,她已該知足了。
緣深緣淺,路長路短,曾一起攜手走過就值得感恩,他與她註定是兩條無法永恆相交的軌跡,天意如此,難以違拗。
身後兩個方向分別傳來紛雜的腳步聲,而後是以方澗之和唐鏡爲首的急切呼喚聲,看來他們那邊已經塵埃落定,經過這許久終於沿山崖攀緣而下,順着江流一路找來了。
“看來他們對你我很有信心,相信我們沒有死。”白祁月支撐着身體站起來,隨即緩慢而堅決地推開了她攙扶自己的手,“雲嵐,你該走了。”
你該走了。
一面是江湖,一面是朝堂,那意味着互相觸及不到的地方。
視線中已然出現了唐鏡的身影,雲嵐死死咬着下脣,驀然又擡眸看向白祁月:“我只最後問你一句,你認真回答我。”
“你問。”
“當初在皇城放走洛子淵的時候,你講給他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至死得不到的東西,倒不如成全你一次。
她知道自己不該提起,卻依然忍不住想要徒勞地確認些什麼,就好像立於黑暗的所在近乎絕望,連一絲可以觸及的光亮因爲不願放棄。
直到她看到他平靜地搖了搖頭,緩聲答道:“只是覺得他比較可悲而已,所以就放走了他,至於到底說了什麼……記不得了。”
大概……忘了也好。
雲嵐笑了笑,隱約帶着些苦澀而決然的味道:“那麼,我就不言再見了。”
有道是,後會無期。
“雲嵐。”他突然在她即將離去的時候喚住了她。
她腳步微頓:“還有事?”
“這個還給你,留個念想。”白祁月穩穩向她伸出手去,掌心赫然躺着當初他送她的那枚白玉簪子,儘管之前已被她摔壞,現在竟然又奇蹟般地修好了,“你我從何開始,也該從何結束。”
雲嵐略一遲疑,最終還是選擇了接受,她低頭撫摸着玉簪上細微的裂痕,無言良久,下一秒卻猛然快步上前,用力擁抱住了他,轉而不管不顧地吻上了他的脣。
那着實是她有史以來最主動且瘋狂的一次,甚至帶着些惡狠狠的意味,尖利的小牙咬破他的嘴脣,血液腥甜,夾雜着滿臉淚水分辨不清。
白祁月反手緊抱住她回以同樣的深情,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着,像在強行壓抑着情緒,可是眼淚終究還是背叛了內心。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淚,每一滴眼淚都溫度滾燙,透着入骨的悲傷。
唐鏡在不遠處駐足,擡手示意身後的明鏡閣成員不要再繼續向前走,他看見了雲嵐,同時也看見了另一邊的東廠成員。
雙方就這麼安靜地注視着在月下相擁的一對男女,他們都曉得,那屬於從此再難相逢的別離,直教人失去了打擾的勇氣。
她曾是揹負罵名卻佔盡聖寵的後宮貴妃,他仍是翻雲覆雨陰柔狠絕的司禮監掌座,這一段相愛卻無法相守的故事,至此畫上句點。
雲嵐終於鬆開了白祁月,她轉身快步朝唐鏡的方向走去,沒有再回頭看上一眼。
白祁月亦舉步離開,兩個人就這樣沿着完全相反的軌跡,漸行漸遠。
或許有些人,從相遇那天就在爲別離做準備。
由於東廠的後來介入,錦衣衛陣腳大亂死傷嚴重,但不得不提的是,康宇此次行動也的確給明鏡閣帶來了不小打擊。
黎初和雲嵐是落霞峰上僅有兩位懂醫理的人,一天一夜連覺都沒有睡滿山巡視,檢查傷員順便開藥,直到傍晚才一人頂着倆黑眼圈回到山頂,黎初和唐鏡打了個招呼徑自去休息了,而云嵐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茶,凝住視線半晌無言。
唐鏡隨手一扯她的衣角:“怎麼了?”
“……沒事。”她忽而長長嘆了口氣,“覺得挺對不起你的,還把明鏡閣捲入這種麻煩裡。”
“是爺拍板決定的,要說錯誤也是要記在爺帳上的,你無需過意不去。”唐鏡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爺這輩子沒有大本事,就只培養出了明鏡閣這一批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只知道你是爺認定的女人,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護你,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天經地義的。”
只要他點頭說可以,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明鏡閣的成員們也會毫不猶豫衝上去,這便是他們所固守的江湖情義,深深刻在骨子裡。
雲嵐失神片刻,驀然斂起眉眼微微笑了:“謝謝你,唐鏡。”
“和爺不必談起謝字,疼你寵你都是爺願意的。”
“可是……”她張了張口屢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歸於脣邊一點微弱的弧度,“你的付出和我的迴應,彷彿總是不夠公平。”
她何曾不曉得他的心意?然而心中有了一個人,就再難騰出空餘的位置容下另一段感情,她視唐鏡爲兄弟,爲親人,卻終究成爲不了愛人。
有時候,相逢太晚即意味着錯過。
唐鏡坦然地看着她,桃花眼眸在燭光映襯下明明暗暗,顯得專注而柔和:“爺心裡那桿秤,不是以得到多少來衡量的,你未免太小看爺。”
雲嵐怔然。
“爺明白,有可能永遠也換不來你的答案了,不過沒關係,爺要的只是你留在身邊,你漂泊一輩子,爺就守你一輩子,哪裡都不去。”
她茫然失措地點點頭,長久站在原地一言不發,直至他起身安慰似地抱住自己,有力的大手一下一下輕撫後背,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耐心和溫柔。
“小云子,要是想哭的話,爺的肩膀給你靠,而且爺保證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他不求她愛上自己,惟願自己能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依靠。
那一刻,雲嵐終於放任自己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入夜時分。
雲嵐端着熬好的中藥,推開了百里長歌的房門。
百里長歌並沒有睡熟,正靠在牀頭慢慢翻看一卷書,他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蒼白的面容上恍有溫和笑意。
“這麼晚了還要麻煩你送藥來,真不好意思。”
“應該的,剛回來那會兒沒來得及第一時間看望你,這不來陪陪你。”
“我在這也挺好的,不用特意惦記着。”他緩聲道,“聽到你安然歸來的消息後我就放心了,至於來不來看我,反倒不那麼重要了。”
他的語氣很誠懇,卻莫名令雲嵐歉疚起來,她坐在他身邊,目光轉向他受傷的右臂:“抱歉百里,當時我也不是……”
百里長歌明白她指的是自己甩下他隨白祁月跳崖的事情,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如果易地而處,我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畢竟那是你喜歡的人。”
看着心愛之人在面前消失不見,那種感覺該是撕心裂肺的,他能理解。
更何況彼時她那生死同眠隨之而去的勇氣,着實震撼了他。
“九千歲現在還好嗎?”
“受了傷,但是性命暫時無憂。”雲嵐低聲道,“說起來,我與他也算是碰着奇蹟了。”
“不管怎樣,能回來就好。”
她垂眸舀了一勺湯藥,很細心地送到他脣邊:“喏,先喝藥,你手臂不得勁,我幫你吧。”
百里長歌沒有推辭,依言服藥,一面還不忘調侃她:“你這麼賢惠,哪裡像個養尊處優的貴妃娘娘?”
“貴妃也是從任人踐踏的卑微角色活過來的,有什麼稀奇。”她回答得理所當然,“再說我如今不是迷途知返又恢復本色了麼?”
他笑了起來,嗓音溫潤,像是清泉流過山澗般好聽:“說得有理。”
“當然有道理,我說的話什麼時候沒道理了?”雲嵐放下藥碗,轉身取過帶來的外傷藥和新紗布,“來,脫衣服,我給你換藥。”
“……”某位皇子登時怔住。
雲嵐等了半天沒見他說話,猜也猜到了幾分,不禁無奈笑道:“我都沒不好意思,你難爲情什麼啊?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再說你自己能做好這種事麼?”
百里長歌被她這番剽悍言辭弄得更加尷尬,猶豫許久,終於還是被她不由分說解開了胸前絲扣:“……雲嵐!”
“在這呢!”她的口吻很是漫不經心,“你放心,我保證不亂看不**,我是盜賊,又不是採花賊。”
“……”
不得不承認,她的思維有時還真是跳脫得不可思議。
由於霰血之症的影響,他的傷口慣常很難恢復,脫下外衣後可見到厚厚的紗布包裹下,仍有血跡滲出,雲嵐端詳半晌,小心翼翼解開紗布,像是能體會到他的疼痛般輕輕吸氣:“下次說什麼也不能讓你衝在最前面了,這回幸虧是傷在手臂,萬一傷在要害可怎麼辦。”
百里長歌沉默片刻,低聲笑答:“那樣我會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你相信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
他在某些方面和她一樣,都固執得要命。
於是雲嵐不再多言,只順着他的意思接下去:“那麼我換種說法,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我肯定要站在你旁邊的……我拐出宮的九皇子,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出了差錯!”
百里長歌揚脣輕笑,他凝視着她專注的清秀側顏,良久,新月眼眸微現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