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麼避開相互撕咬的野獸跨過橋去的,她覺得自己的輕功造詣簡直在那一刻爆發出了最高境界。
雨還在下,淋溼長髮和衣衫直至狼狽不堪,可長劍的指向卻絲毫沒有停頓,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很久不曾體會過這種在鮮血中穿梭的快感了,自穿越過來之後,她始終在白祁月沉穩的維護之下不必親自上陣,而進宮後只顧着爾虞我詐玩弄心計,更加不會有廝殺的機會。有些時候,她甚至都忘記了前世那個身爲盜賊的自己,曾經到底有多放肆不羈。
不懂得退縮爲何物,也從不甘心棋輸一着。
現在終於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去賭一次了,看能不能殺出一條血路,贏得一個可以期許的明天。
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事實上她也的確懶得計數,利刃穿透血肉的悶響不間斷縈繞耳畔刺激神經,屍體鋪滿腳下,血水混合雨水在山路上曲折地蔓延開去。
直到長劍終於和繡春刀於半空相擊,火光迸濺,雲嵐擡頭,正迎上康宇那雙陰沉的眼睛。
“沒想到明貴妃殺起人來果真連眼都不眨一下。”
“你覺得奇怪?”她咬牙微笑,“這本來就是我,其實我向來覺得最簡單的處事原則就是,擋路者死。”
康宇不動聲色又加了一把力:“不知陛下看到娘娘這副修羅般駭人的殺戮姿態,究竟會做何感想。”
“他原本就識錯了人,還有什麼感想可談。”雲嵐眸底厲光畢現,“你現在應該考慮自己的問題,考慮怎麼才能更有尊嚴地死在我手裡。”
他不怒反笑:“娘娘認爲臣會輸?”
“我只知道你必須得死。”她冷聲回答,“殲滅明鏡閣,殺害九皇子,把我活捉回去,這三條罪過,每一條都是不可饒恕的。”
刀與劍剎那分離,而後又隨着各自發力的兩人再度撞擊在一起,康宇和雲嵐的招數均是瞬息萬變,雨珠被碎裂成水霧四面飛濺,轉眼間已交接數百招難分伯仲。
有一名錦衣衛成員意圖從背後偷襲雲嵐,豈料百里長歌及時趕到將其一刀斃命,後者利落甩去刀刃鮮血,復又轉身投入無休止的廝殺之中。
但這一瞬的意外依舊給予了康宇可乘之機,他趁雲嵐分神迅速加緊攻勢,直將她一步一步逼向鐵索橋尾。
鐵索橋中央的猛虎和黑豹依然在互不相讓地撕咬攻擊着,鮮血佈滿了兩邊的鎖鏈,橋上還有不長眼的錦衣衛想要通過時悲慘被撕碎的屍體……似乎在這過程中雙方呈現出了極其不均衡的態勢,因爲能順利通過而沒有被猛獸波及的對象,只有雲嵐和百里長歌兩人,而那一邊,歐陽潯和黎初的身影則顯得有些莫名蕭瑟。
歐陽潯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家黑豹子身上,但黑豹們由於殺紅了眼,到後來連他的指令都不怎麼聽了,黎初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一段距離,瞅準時機用暗器支援雲嵐和百里長歌,平心而論死在他暗器之下的錦衣衛成員也着實不少。
“娘娘在江湖上似乎很有一套。”
雲嵐被康宇暫時壓制着,身體不斷後仰維持着一個極其費力的姿勢,避免繡春刀更加貼近自己的脖頸,還要聽他冷嘲熱諷,心中怒火更盛:“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做評論。”
“臣無意冒犯娘娘。”他一面這樣說着,一面卻繼續施壓意欲令她放棄抵抗,“娘娘寧可行走江湖風餐露宿,也不願回宮享受錦衣玉食,着實讓臣不解。”
雲嵐不屑冷哼:“康指揮使當真以爲我不清楚你那點心思麼?我若是跟你回去,後果恐怕會比現在尷尬一萬倍,我斷不會做那種嘗試。”
“娘娘是明白人,臣萬分欽佩。”康宇平庸無奇的面容上恍然顯出一絲微笑,愈發顯得意味深長,“可娘娘難道就不肯爲九千歲着想麼?即使娘娘不在乎陛下的思念之情,也該體諒遠在皇城的九千歲,有情人兩地分隔的折磨,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最瞭解。”
他的攻心戰術也使用得輕車熟路,知道她的弱點在何處,也知道在什麼時候說些什麼才能擊潰她的心理防線。
然而他到底還是算錯了一點,畢竟這世間不可測的事情太多了。
身後突如其來的破風聲殺意縱橫,他幾乎在察覺到危機的同一時刻收刀閃避,見一支羽箭擦着臉頰呼嘯而過,隨即反被雲嵐瞅準時機重重一腳踹在了胸口,踉蹌着後退數步,這才終於看清剛纔出招的人是誰。
暗色飛鳥披風恍然渲染出無邊冷峭的氣場,手中佩劍猶在淌落着收割性命後豔烈的鮮血,白祁月長身玉立,以守護者的姿態站在雲嵐前方,頭也不回將另一隻手上的長弓遞給她。
“拿好。”
那正是當初他送給她的禮物之一,軒轅坊打造的紫檀落日弓。
雲嵐下意識接過長弓,卻不禁怔然沉默。
眼見大批東廠成員也已依次攀上崖壁,片刻不停投入到與錦衣衛的混戰之中。
“原來是九千歲到臨此地,有失遠迎。”康宇顯然也對他的突然現身頗感意外,但也只是一瞬怔忡隨即便恢復了常態,轉而笑道,“難道九千歲不辭辛苦特意來落霞峰一趟,就爲了給貴妃娘娘送一把毫無用途的弓箭麼?”
“她現在已經不是貴妃娘娘了,你心知肚明。”白祁月淡聲道,“不過你若想要欺負她,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哦?”
“你剛纔不是叫她體諒咱家的心情麼?現在咱家來了,有什麼話你大可以說個清楚。”他長眸微挑,氣勢凌厲又帶了三分邪氣,“但咱家話可講在前面,你想要動她一分一毫,都要做好至此下地獄的準備。”
他就這麼坦然地開了口,無異於毫不避諱地承認了自己與她關係非比尋常的事實,這個男人簡直擁有喚醒奇蹟的力量,只要她陷入危難,無論何時不管距離多遠,他都能如神兵天降出現在她身邊,不惜代價地維護。
然而……明明彼此的感情已經到了盡頭,累人累己又是何必。
“九千歲。”她艱難地斟酌着言辭,“這可算作我與康指揮使的私人恩怨,還請九千歲莫要插手。”
白祁月驀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只此一眼,交雜着無盡複雜的情緒,悲哀沉重,無可奈何,直教她連呼吸都瞬間滯住。可他終究是沒有應允,更沒有讓開,只無比平靜地回了一句:“正巧,咱家也與康指揮使有些私人恩怨要處理,不如在此一併解決,等到回帝都時也省得尷尬。”
康宇意味深長地笑了:“敢問九千歲與我的恩怨,可是與娘娘有關?”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陛下知道你包庇出逃妃嬪,欺君罔上,還不知會震怒成什麼樣子。”
白祁月眸色靜冷,半分波瀾未起:“明貴妃早已死在鈺林軒那一場大火中了,陛下聖明,又豈會聽信你一面之詞?”
“是忠是奸,陛下一眼當可分明。”
“像你這樣妄圖挑起兩國交戰的宵小之徒,也敢自封忠臣?真當咱家看不出你的真正居心麼?”
白祁月明白,康宇想要活捉雲嵐,不是爲了帶她去和陌天堯稟明事實,無非是要利用她長久牽制自己罷了,康宇眼光毒辣,他很清楚只要雲嵐性命受制,便將成爲自己永遠的軟肋,那麼這場東廠與錦衣衛的爭鬥,結局也就定了。
聽得康宇笑答:“九千歲是聰明人,和聰明人爲敵是件幸事。”
“被你這般評價,倒是咱家的恥辱。”
“畢竟你是曾經打敗過前任指揮使的人。”
白祁月忽而薄脣輕揚,笑得邪意縱橫:“洛子淵至少還算個堂堂正正的對手。”
“九千歲覺得我不配與你爲敵?”康宇也不生氣,只若有所思頷首,“不過這種問題,還是在實戰中證明比較妥當吧。”
“你既執意尋死,咱家倒也不妨奉陪到底。”
兩人身形彷彿與手中利刃融爲一體,轉瞬已各自上前悍然相擊,同樣的幽暗色調,同樣的肅殺氣場,彼此均帶着毫不妥協的恨意,誓要將對方置於死地。
雲嵐輕捷回身,腳步挪移間凌厲一劍穿透身後那名錦衣衛的心口要害,將其直接擊落山崖,劍身的鮮血很快被愈下愈大的雨水沖刷殆盡,她撥開額前散亂的劉海,回眸間眼底像是祭起漫天飛雪,觀之令人心底生寒。
“百里,注意身後。”
百里長歌依言轉身,毫不猶豫砍下一刀,血跡濺上溫文爾雅的面容,他隨手拭去,蹙眉問道:“九千歲怎麼會來這裡?”
“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白祁月是在隨時監視着錦衣衛的一舉一動沒錯,但就算他知道了康宇的動向,也完全沒必要冒着惹火上身的危險,趟這一趟渾水。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察覺到了她還活着的真相。
她早該想到,憑他的玲瓏心竅,怎麼可能參不透她那點小心思?他當初不聲不響,是爲了成全她放她離開,而他現在出現,爲的是她不必受到無謂的傷害。
他總是喜歡如此自作主張。
方澗之不知何時也已現身加入了戰圈,一柄長劍使得風生水起,他突破層層包圍終於奔至雲嵐面前,正欲開口,投向她後方的目光卻驀然定住,隨即瞳孔收縮失聲喊道:“九千歲!”
雲嵐下意識回過頭去。
白祁月和康宇身在半空雙掌對接,毫不收斂的渾厚內力餘波四溢,將周圍混戰的成員紛紛逼退,互不相讓的兩人眼看着已經落在了鐵索橋中心,忽聽康宇馴養的斑斕花虎一聲淒厲長嘯,橋身剎那間斷裂,七隻猛獸同時跌入不見底的深淵。
更可怕的是,橋尾用於固定的鎖鏈也終因不堪重負而瞬間脫落。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白祁月和康宇來不及收勢,霎時雙雙向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