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洛子淵和沐雲煙是被錦衣衛追殺至此的,畢竟陌天堯不可能放任他們二人比翼雙飛,那無疑是一個皇帝的恥辱。
至於陰差陽錯竟逃到了落霞峰來,還遇上了明鏡閣的人,那就實屬意外了。
“但有一點我很疑惑,按照我之前計劃的路線,康宇原本是沒道理短時間內就破解的。”洛子淵如是道,“他本來是打算集中力量前往東面搜尋的,卻不知爲何中途改變了路線,一路向西而來……我和雲煙有兩次差點和追兵撞見。”
這着實是一場專屬心理的博弈。
唐鏡頓時聽出了些許不尋常,那是身爲殺手敏銳的危險直覺:“爲什麼會突然向西而來?你是從什麼時候察覺到他改變追擊路線的?”
“大約在泗城附近,追兵是突然出現在那裡的。”
唐鏡沉吟半晌,嚴肅地轉向雲嵐:“如果爺沒記錯的話,泗城距離麒城不遠吧?甚至說很近。”
麒城正是上次他們臨時落腳的小客棧的所在之地。
“你的意思是,或許康宇這次的目標根本不是洛子淵,而是我們?”雲嵐蹙眉,“這種假設未免太荒唐了,然而……”然而卻莫名的很有說服力。
“依康宇的狡猾程度,大概是不會輕易認爲你和百里已經死了的。”唐鏡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爺甚至懷疑,白祁月也沒有相信這件事。”
但白祁月有可能手下留情任由她遠走高飛,康宇卻絕對不會。
康宇只會費盡心思擒住她,將她當作和白祁月談判的籌碼,若他當真是楚國的奸細,也定然不會放過百里長歌。
“我們是不是該備戰了?”唐鏡好整以暇地一笑,天大的事情經他一言頓時變得自然無比,“康宇若按照這樣的路線找過來,用不了多久就該發現落霞峰的秘密了。”
雲嵐懊惱嘆息:“這還真是一刻喘息的機會也不給我。”
“那個男人的野心太大,想制住你和百里長歌,還想把明鏡閣及相關勢力一網打盡。”唐鏡不屑輕哼,“爺若是放任他繼續囂張下去,也真是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既然如此,就叫人先帶這二人下山吧。”她隨手一指洛子淵和沐雲煙,“我並沒有做好與他們並肩作戰的準備。”
“隨你喜歡,反正爺也不樂意在山上招待倆閒人……何況其中一個還是前錦衣衛指揮使。”
沐雲煙驚道:“你要把我們趕下山?”
雲嵐冷笑:“如果我是你,現在肯定能跑多遠跑多遠,連頭都不回。無論從哪方面來看,留在落霞峰顯然都更危險。”
“……”
“怎麼,還是說你願意留在這個即將變成戰場的地方?”她搖搖頭,“就算你願意我也不會答應的,我不能允許某些廢物在關鍵時刻拖後腿,這世上有洛子淵一人縱容你就夠了。”
沐雲煙漲得滿臉通紅,卻終是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只下意識把洛子淵的手指攥得更緊了。
洛子淵摟着她,溫溫冷冷朝雲嵐略一頷首:“多謝,那我們即刻下山,絕不給兩位添麻煩。”
他是明事理的人,知道雲嵐不願與自己牽扯過多是真,但話中也有爲他和沐雲煙着想的含義,於是也不再多言,當即經老三他們引領下山去了。
他不曾來自江湖,不會糾結於江湖義氣或是故交舊情,況且他現在還揹負起了保護沐雲煙的責任,出不得半點差錯。
此次分別,想來今後也無需再見了。
直到注視着對方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內,雲嵐這才轉過頭來,無奈看了唐鏡一眼:“雖說大家現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我還是覺得對你有愧啊。”
“怎麼,覺得對不起爺?”唐鏡薄脣輕揚笑得漫不經心,“想補償就以身相許,沒其他的好辦法。”
“……”
“你不同意啊?爺就知道你不同意。”他向後重重靠在椅背上,眼簾微闔似欲閉目養神,可修長手指卻撫上她的頭頂,用力揉了揉她柔順的長髮,“不過也沒關係,我們來日方長,爺有的是時間等你。”
她靜默良久,終是也笑着伸出手去,替他將額前一綹亂髮撩開:“又說胡話了。”
“權當爺說的是胡話吧。”他頓了頓,復又輕聲道,“不去看看百里麼?他今天似乎身體不太舒服,按理說習武之人不應該如此體弱多病,怪事。”
“百里和我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雲嵐無奈:“霰血之症你聽說過麼?是先天帶來的絕症,御醫說他活不過三十歲。”
“……原來如此,所以這就是你管閒事的原因?”
“我管閒事的原因從來不出於憐憫之心,你是知道的。”
唐鏡卻只是笑了笑,沒有再回答。
這世上向來是各人各命,各受各的苦,素來沒有選擇的餘地。
落霞峰海拔甚高加之地勢險峻,因此氣候也偏於寒冷,這場雨從昨晚開始便一直淅淅瀝瀝不肯停歇,隔着紙傘也能體會到透骨的涼意。
雲嵐動作輕緩推開屋門,見裡面燭光仍亮着,而百里長歌半倚半靠在牀頭,似是已經睡着了。
略顯昏暗的光芒下,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得令人心疼,嘴脣更是一絲血色也無,秀氣的雙眉緊緊蹙起,很明顯在夢中也睡不安穩。
真不知這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雲嵐低聲嘆了口氣,伸手輕拍他的肩膀想把他喚起來,誰知百里長歌剎那間驚醒,一雙慣常溫和的新月眼頓時充滿警惕光影,直到看清是她才放鬆下來,勉強勾起脣角一笑,啞聲問道:“怎麼想起過來了?”
“聽說你不舒服,來看看你。”她騰出一隻手來扶着他,一面把還冒着熱氣的藥碗遞給他,“喏,這山上暫時沒有你在宮中服用的那些藥,只有些尋常的草藥,我就先熬來給你了,等過兩天風波平息,我再下山去給你置辦齊全。”
“不用了,勞你費心。”百里長歌溫聲道,“這段時間總受你照顧,我心裡也會過意不去。”
雲嵐橫他一眼:“你什麼時候學會裝腔作勢了?當心我把你扔下山去。”
“……”
“你覺得我是在照顧你,那照單全收就可以了,用不着跟我客氣。”她抿脣,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對誰好全是平心而定的,就像我討厭誰就一定要把對方整得爬不起來一樣,不需要理由,所以你也別有壓力。”
百里長歌微怔,隨後便自嘲地笑了:“有時我也會想,遇見你真是不可思議。”
“嗯?”
“從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他輕聲回答,“從小到大,所有親人都認爲我是孤星命數,福薄命淺克至親,是皇室的恥辱。”
母妃早亡,兄弟排斥,父皇歧視,似乎他的存在就是上天的錯誤。
憑什麼,他不是沒有如是想過,每一個人的軌跡都是不同的,榮華乃天定,命運卻是可以自己掌握的,但他彷彿從沒有看到過希望。
雲嵐回答得理所當然:“沒關係,其實我當初也是這麼過來的,只當自己沒爹沒孃,受盡冷眼,最艱難的時候連吃頓飽飯都成問題……可是你看,我現在不一樣活得好好的,而且比那些銜着金湯匙的人活得更精彩,這就夠了。”
她之所以會毫不猶豫地接納他,大約有一部分也是同病相憐的往事使然。
彷彿看到了靈魂深處最脆弱的那道影像,像是面對着另一個自己。
他忍不住反問:“那當初是怎麼想到要走上盜賊這條路了呢?”
“你覺得盜賊不好嗎?”她把藥碗遞到他手裡,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起初是覺得來錢快啊,並且有組織的庇護,總感覺心裡有底不必再受欺負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組織裡就再也沒有人能超越我了。”
在那個世界她曾是當之無愧的賊王,是業內的神話傳說,很多人甚至聽到她的名字就會惴惴不安,只要她想,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不過終究都是前世的記憶了,她對此只選擇一帶而過,並不準備解釋得太清晰,畢竟每坦白一次就難免多幾分困擾。
“喏,先把藥喝了。”
百里長歌依言將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禁不住俯身嗆咳起來,她像往常那樣輕撫着她的後背助他調息,一面低聲安慰。
他闔目喘息良久,再擡起頭時,眸中光影又恢復了一貫的如水清明:“雲嵐。”
“你說。”
“像你這樣好的女人,應該是被用心疼愛的。”
她本能地愣了一愣,而後不禁彎起眉眼笑了。
“曾經的確有這麼一個人,讓我感覺但凡是有他在的地方,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避開風雨。然而後來我才知道要攜手一生有多困難,有可能拼盡全力也修不成正果,反而會將彼此越推越遠。”
那或許是終此一生也到達不了的彼岸,故而連奢望都成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