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鏡說是故人,但云嵐起初並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她茫然隨他進入醉鄉樓,直到看見了樓上靠窗那兩名對坐飲酒的年輕男人時,這才恍然大悟。
左邊的男人脣紅齒白一張清秀娃娃臉,即使不言不語,眉眼間也透出幾分傲嬌氣質;右邊的男人儘管英俊非常,卻彷彿生來面癱,自使至終保持着同一表情,見他們到來也只是略一舉杯示意,眼神漠然。
“歐陽潯?黎初?”
歐陽潯不耐煩白她一眼:“喊那麼大聲幹嘛?不知道的還以爲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抱歉,你想多了。”
“過來坐。”黎初淡聲道,“你們比我想象中還要準時。”
唐鏡笑了:“連夜趕路啊,畢竟還是在自己地盤上安心。”
“只要你願意,哪裡都能成爲明鏡閣的地盤。”
歐陽潯頓時露出鄙夷神色:“你能別這麼昧着良心給他長臉嗎?知道你們倆關係好,那也得顧及一下這還有旁人在場呢!”
雲嵐聽不慣他講話,登時不假思索反脣相譏:“你還是這裡年紀最長的呢,身爲大哥能不能有點大哥的樣子,總擠兌人家有意思麼?”
“嘿我發現你現在更囂張了啊?任憑你以前是受萬千寵愛的貴妃娘娘,如今也只是一介草民,還想和我叫板?”
“我能活到現在靠的也不是貴妃的名號,歐陽先生。”雲嵐氣定神閒回答他,“我承你之前的人情不和你一般計較,但那可不代表我害怕你,在我眼裡你是個偉大的馴獸師……但也僅僅是馴獸師而已。”
“……”歐陽潯哪裡肯認輸,誰知剛想再說點什麼就被唐鏡迎面扇了一巴掌,然後又被旁邊的黎初倒了杯酒把剩下的話全堵了回去。
唐鏡一面給雲嵐碗裡夾菜,一面沒好氣道:“你埋汰爺也就算了,惹小云子是怎麼回事?當心爺廢了你啊!”
“你們還有點尊重江湖前輩的樣子麼?”
黎初不慍不火道:“不過才大了一歲兩歲而已,按理說你到現在才混出頭,應該覺得丟臉纔對。”
歐陽潯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眼神一轉頓時又把矛頭對準了始終保持沉默的百里長歌:“喂,你哪位?”
“在下百里長歌,楚國人氏。”
“哦那我明白了。”他恍然道,“既然沐雲嵐沒死,那你肯定就是民間傳言中那個人質九皇子了?你被沐雲嵐拐帶出宮了?”話音未落就被迎面而來的雞骨頭砸中了正臉。
雲嵐取出帕子拭了拭手指,一雙俏目隱現不悅之色:“你敢再大點聲麼?小心我把你滅口了!”
歐陽潯瞪她一眼:“你試試?”
“二位,初次見面,還是不要因爲我的問題把氣氛弄得太尷尬吧。”百里長歌爲了打圓場,微笑着舉杯向他示意,“歐陽先生,不如你我同飲此杯?”
“不喝!”正在氣頭上的歐陽某人很憤怒。
“愛喝不喝!”雲嵐自覺主動和百里長歌碰杯,“來,咱倆喝!”
“……”
唐鏡和黎初自己吃自己的,順便低聲談論着待會兒前往明鏡閣總部的路線問題,反正就是沒人再搭理歐陽潯。
身爲一名技藝高超的馴獸師,在小團體中混成這樣也是比較可悲了。
歐陽潯徹底總結出了規律,合着大家的關係整合起來就是雲嵐護着百里長歌,唐鏡護着雲嵐,黎初護着唐鏡……沒有一個人是站在他這邊的!那他千里迢迢趕到岳陽城來究竟是爲的什麼啊?
直到一行人酒足飯飽嚮明鏡閣進發,歐陽潯還在爲此事鬱悶着,哪怕後來唐鏡和黎初試圖給他順毛都不管用。
“歐陽你說你,挺大個人了,心智能不能別像你那張臉一樣不成熟?”
“你他媽說誰呢?”娃娃臉是一生的痛,被戳中痛處的歐陽潯登時更加暴躁了,指着唐鏡鼻子大吼一聲,“你以爲自己挺好?比女人漂亮的男人都短壽知道麼!”
唐鏡冷哼:“至少爺看上去還是個成年人,而且爺骨子裡坦坦蕩蕩血氣方剛。”
“……”
雲嵐和百里長歌在旁邊捂着嘴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出聲,只好拼命僞裝淡定,但真正淡定的只有黎初一個人,他始終翻看着那些形如鬼畫符的書卷,面無表情波瀾不驚,術士的世界果真難懂。
城外往西三百里,便逐漸能看清落霞峰的輪廓了。
但見滔滔雲海,唯其獨尊,視線中山峰連綿如巒浩瀚似海,着實壯觀非常。
“這樣宏偉的景緻,居然起了個如此旖旎的名字,也真是怪事。”雲嵐不禁感慨,“唐鏡,你怎麼會想到把總部建在這裡的?”
唐鏡從容道:“關於落霞峰永不落霞的風言自然是誇張了,但這裡畢竟是江湖盛傳的第一險峰,鮮有人煙,把總部安置在此也可靠些。”
“看這懸崖峭壁易守難攻,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不過爬上去也很費勁。”歐陽潯迎頭潑冷水,“連我那四隻最能適應山路的黑豹子都足足爬了兩個時辰。”
黎初從容接口:“所以你是爲了證明自己還不如豹子麼?”
“閉嘴吧你死麪癱!”
對於攀爬峭壁行走山路之類的,雲嵐並不以爲意,畢竟作爲專業盜賊,輕功不到位就意味着基本功不紮實,她可丟不起那個臉。
從馬車下來後,聽得唐鏡將食指支在脣邊打了個清冽呼哨,不多時便見一名明鏡閣成員自山下現身,恭恭敬敬頷首:“閣主您回來了。”
“最近諸事順利麼?”
“閣主放心,什麼意外也沒發生。”
“那就好。”唐鏡瀟灑擡手,示意他可以把馬匹帶下去了,這才轉身向雲嵐解釋,“並非所有成員都駐紮在山頂,山底有一部分,山腰也有一部分,各處適合建房紮營的位置爺都安排過了,他們分別負責不同的任務,也便於偵察各方向的動靜,爲的就是避免被仇家尋上門來一網打盡。”
雲嵐若有所思地點頭:“沒想到你考慮得還蠻周到。”
“那是當然,當初這裡的風水還是託黎初確認過的呢。”
“……”
果真如唐鏡所言,從山腳到山頂這一路都能看見明鏡閣成員的聚集地,這也得益於落霞峰地形的特殊性,於是一行人着實耽誤了不少時間,中途成員們和自家閣主許久未見的寒暄自不必說,還順帶着把晚飯問題也解決了。
直到成功登頂,夜幕已深沉,繁星點染,淺色天光倒映下來,無聲無息融化在眼眸裡。
雲嵐長長嘆了一口氣:“距離着實太漫長了,縱然能施展輕功也頗爲耗力。”
唐鏡笑道:“我們不容易上來,別人自然也不容易上來。”
“所以平日裡山上的糧草供應怎麼辦?”
“輪流出去採辦,依次分發。”
她略一頷首,不禁出言誇讚:“有時真覺得你是個天才。”
大概是難得聽她認認真真讚美自己一回吧,唐鏡反而沉默了,只用餘光悄然瞥她:“真心話啊小云子?”
“當然,我雖然經常使手段耍心機吧,但從來沒欺瞞過你啊。”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他本能地頓了頓,一雙桃花眼便恍然浸滿了柔和光影:“那麼,能允許爺問你一句話麼?”
雲嵐坦然應着:“你問。”
“是關於……你究竟從何而來的問題。”他迎着她清澈的眼神反倒低下頭去,記憶中,他原是極少露出如此侷促萬分的表情的,彷彿把接下來的話語講出口是多麼不可饒恕的罪過一般,“爺其實一直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
突如其來的話題叫雲嵐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她愣在原地,好半天才遲疑着回道:“你怎麼……想起來問我這種事了?”
“因爲爺始終不相信,出身相府的庶女會成長爲雷厲風行的盜賊,更何況……”唐鏡忽而自嘲地笑了笑,“黎初和爺提起過,他從你身上察覺出了很不尋常的氣息,那斷不是普通人該有的。”
黎初是術士,他的判斷已下,基本上是不需要懷疑的。
雲嵐突然記起那日霓裳問過自己,爲什麼沒有把借屍還魂的真相告知唐鏡,她當時的回答是,沒有機會。
現在終於有機會了,卻莫名覺得有些窘迫。
“如果我說自己根本不是相府庶女,你會不會覺得驚訝?”
“那有什麼可驚訝的?”
“我的意思是,這具身體的確是相府庶女的,可我卻並不是她。”
唐鏡愣了半晌,彷彿是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認知,他遲疑着反問:“也就是說,你……真像黎初猜測的那樣,是……是……”
雲嵐耐心地接下去:“你可以這麼理解,我來自和你們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江湖,只是藉助原先已經死去的沐雲嵐,重新活了一次。”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解釋真相了,每一次開口都有新的體會,但她不得不承認,每次解釋心中都緊張得無以復加。
不爲別的,只擔心下一秒在意的愛人或朋友就會因不能理解而轉身遠去。
“唐鏡,我也不願瞞你,其實我之於這世間本就是格格不入的,甚至說,是根本不應存在的。”她擡眸看他,“像我這種人只會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也曾想過大不了從何處來就往何處去,可我到底是運氣太好,還能遇見你們。”
想來,無論何時都不致令人絕望。
她沒有等來唐鏡的回答,卻得到了他毫無保留的一個擁抱,他懷中有雨後青草的香氣,暖度剛好,叫人不忍離去。
“是爺錯了。”他靠近她耳畔輕言低語,“爺本來也沒必要問這些的,對爺來講你就是小云子而已,只要不分開就值得感恩了。”
他始終銘記初次相遇,她站在山崖旁放肆不羈投來一瞥,脣邊笑意盈然,彷彿是命運既定的糾纏。
他知她不愛自己,有白祁月佔據的心中位置,哪怕變得面目全非也不會消失,她依然存着關於當朝九千歲的執念,卻把所有痛苦都埋葬在深處不讓他看見。
但這樣就很好了,至少他還有機會許以陪伴。
只是唐鏡尚不清楚,黎初終是向他隱瞞了最重要的事實,即自己從雲嵐身上到底還看出了什麼。
紫微下凡,奇星鎮宮,在黎初見到雲嵐的那一夜,星象已然大變。
這個女人,註定是不平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