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淡淡,透過輕薄紗幃,照在殷玉瑤枯槁的臉上——是的,是枯槁,青春與美貌,對她而言,已不復存在。
眸光輕輕在枕畔男子的臉上流轉着,含着不盡的柔情——她的煌曦,還是那般偉岸,那般俊朗。
沙沙,沙沙。
外面有極細微的腳步聲傳來。
燕煌曦睜開了眼,撐起了身子。
掀開被子,殷玉瑤也欲起身,卻被燕煌曦輕輕摁住:“多睡會兒吧。”
他的話音裡,含着溫柔的憐惜。
於是,她再沒有抗拒,順從地躺着,看着他起了身,下榻而去。
邁出內殿,燕煌曦冷厲地掃了眼小安子:“不是吩咐過你,沒別的事,不許——”
“皇上,”小安子擦擦額上的汗,“兵部剛剛收到急報,廢帝燕煌暄已在華陵再度復出,打起旗號,自立爲帝……”
“什麼?!”燕煌曦神情陡變,繼而轉頭飛快地朝內殿的方向看了眼,緊抿着雙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三個月前,浩京城破,可是因爲他當時身受重傷,昏迷不醒,韓之越等一干人忙於整頓城內軍務,竟然讓燕煌暄鑽了空子,就此脫困。
他原本以爲,燕煌暄孤家寡人一個,必定難再有所作爲,卻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僅僅只潛伏了三個月,便又登臺亮相,公開與他叫囂。
雖然,到目前爲止,大燕國內泰半兵力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但九州侯在朝中苦苦經營瞭如許多年,得力干將着實爲數不少,一旦這對豺父狼子再相勾結,其禍不小。
進了乾元殿,燕煌曦二話不說,立即召丞相洪宇、兵部尚書萬嘯海、京機巡察應衡、鎮國將軍鐵黎、神威將軍韓之越、兵部職方司司正白汐楓等一干重臣商議應對之策。
看着屏風上燕煌曦掛出的地圖,衆人一致緘默。
只因爲華陵的地形實在太過險峻——三面環山,一面臨江,即便是派大軍強攻,沒個一年半載,絕計拿它不下。
不得不說,燕煌暄找了個很穩妥的位置。
“怎麼都不說話?”燕煌曦冷銳的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
“攻,肯定能攻下,”略略思忖了一下,韓之越開口道,“可是如今九十九州的局勢並不穩定,還有泰親王、祈親王,以及一干皇室宗親,頗有點蠢蠢欲動之勢,再有東南邊的倉頡,其騎兵長期在我邊關遊蕩,倘若大軍開赴華陵作戰,倉頡騎兵將有趁虛而入的趨勢,還有——”
“打,還是不打?”燕煌曦眸中掠過絲不耐——眼看着諸國使團將至浩京,卻又出了這麼檔子事,難道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能消停麼?
韓之越皺了下眉頭,猛地閉緊雙脣。
這是他表達自己不滿的方式——雖說燕煌曦當了皇帝,但他心中卻並沒生出多少畏懼。
很簡單,他做這個大將軍,並不是自己想要,而是燕煌曦的誠意相邀,還有就是,爲了保護自己被冷置在桑山別宮,一生不得出的苦命姐姐——倘若他不在朝中,焉知哪一天這位帝王不高興起來,金口一開,便把她給咔嚓了?
所以,先湊合着吧。
可是沒想到,今兒燕煌曦居然擺出了皇帝的架子,既如此,那大爺我也要擺擺姿態。
很敏銳地,燕煌曦察覺到了他的不滿,當即和緩臉色,平靜地道:“若不強攻,諸位愛卿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有。”
這一次,三朝重臣洪宇開口了。
於是大家一齊看向他。
“皇上可以廣選朝中重臣、武將之女,納入後宮,立爲六宮妃嬪,此舉一可安衆人之心,削弱依附燕煌暄和九州侯的力量,二可儘早誕下太子,穩定國之根基。”
話音落,殿中一陣死寂。
的確是死寂。
首先,皇帝的臉色難看到極點,其次,連鐵黎和韓之越、劉天峰等一干人,都低下頭數自己的腳趾,因爲他們清楚,皇帝心中早已有人了。
但洪宇、萬嘯海、應衡一干人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大概也不會放在心上,因爲身爲人君,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良久,方聽見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還有別的法子麼?”
“皇上!”洪宇“撲通”一聲跪地,“大燕,已經再也經不起一次血變了!若燕煌暄做大,必定全面復攻,到那時,皇上失去的,不止是成千上萬的將士,更有可能動搖的,是大燕數百年的基業!”
燕煌曦沉默了。
洪宇的話,句句在理。
九州侯未死,燕煌暄復出,泰親王等各自暗中摩拳擦掌,倉頡和大昶在邊境虎視眈眈,更何況,那幾支正在向浩京靠近的使團,也不知夾雜了些什麼角色,還有就是——
就是那個到目前爲止,還沒找上門來,但卻時刻威脅着他的——蓮熙宮。
剛剛登基的他,其實沒有如此大的精神和能耐去對付他們。
爲了這個皇位,爲了今日暫時的平靜,他已經付出得太多,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幹戰將,還有那些流血犧牲的將士們,都已經付出得太多。
勝利,來之不易,所以,無論如何,不能失去!
微微閉閉眼,燕煌曦輕輕擺手:“那麼,就按你說的,做吧。”
韓之越擡起了頭,飛快地掃了燕煌曦一眼——猶記得數月之前,他立在營帳之中,用言語激迫他前往流楓求娶赫連毓婷,那時他臉上痛不欲生的表情,他記憶猶新。然而僅僅過了幾個月,相同的局勢,相同的情節,他的表現,卻是如此鎮定。
難道說,一個人做了帝王,變心就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了麼?
“你們,都退下吧。”再次擺手,燕煌曦終止了談話。
“臣等告退。”一干人躬身領命,相繼退出,韓之越走在最後,腳步越來越慢,最後還是退了回去,看着燕煌曦道,“要封鎖消息嗎?”
“嗯?”燕煌曦擡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選妃的事——”
“她不會知道的。”燕煌曦果決地說,末了還加上一句,“永遠不會。”
韓之越目光一閃,沉默着離開了。
宮廷,向來沒有不透風的牆。
燕煌曦,瞞得了一時,難道你還能,瞞得了一世嗎?
事實上,這個道理,燕煌曦自然是明白的。
他不過只希望,瞞得了一時是一時,最好能隱瞞到,他有足夠力量,解決一切的時候。
燕煌暄、九州侯、泰親王、祈親王、昶國、黎國、倉頡……還有那個,比所有阻礙加起來,更爲可怕的蓮熙宮。
他要一一地解決他們,他要在給大燕萬千子民平安的同時,保護他那岌岌可危的愛情。
在完成一切之前,他只希望她安靜地呆在那裡,別出意外就好,是她的,他終會給她。別的都不重要,別的都只是暫時的手段,只是他想不到,這些手段,在粉碎那些敵人的同時,也會粉碎他們之間,那澄澈乾淨,不含絲毫雜質的情感。
鳳儀宮。
心霓院。
殷玉瑤的暫居之所。
也是燕煌曦母親,鐵紅霓生前最喜歡的院子。
與皇宮中其他建築不同,這個院落的風格簡樸大方,雅靜之中帶着幾絲明朗,自鐵紅霓薨逝之後,燕煜翔下令封鎖,直到燕煌曦於明泰殿中走出的那一刻,才決定將其重新開啓,並安排殷玉瑤入住。
但奇怪的是,他卻沒有安排任何一名宮女或者太監前來伺候,所有的一切日常事務,都是殷玉瑤,或者他自己親自動手。
一如他們最初相遇時,那些風雨飄搖的日子。
對此,殷玉瑤倒也沒有異議,她本來就是一介村姑,這些日常小事早已熟慣,再說,若沒有旁人,他們倆相處起來倒更和睦,她不會意識到,自己所愛的這個男人,身份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而他自然也沒有拿她當後宮裡的嬪妃看待。
沿着院中的甬道,殷玉瑤慢慢地走着,她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很多,髮根處也重新變成黑色——之前爲了救治燕煌曦,她耗盡了體內所有的力量,卻最終贏得了三個月平靜的時光,讓她可以慢慢地休養生息。
十七歲。
她還只有十七歲。
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紀,再加上君至傲留在她體內的力量,若無意外,她應該是能恢復的。
擡手拉開院門,剛要邁出,旁刺裡卻匆匆奔出一名太監,擋住了她的去路,滿臉緊張地道:“……夫人,您這是去哪?”
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層層疊疊的高牆,殷玉瑤微微一怔:“隨便走走,怎麼?”
“夫人,”太監滿臉堆笑,“皇上交代了,夫人身體欠佳,還是在院中靜養吧,有什麼事,讓奴才們代勞。”
殷玉瑤靜靜地瞧着他,半晌不說話。
小安子被瞧得渾身炸毛,卻也不敢吱聲——雖然他不清楚這個女人的底細,不過,既然皇上一再叮囑,那也說明,此事非同小可,大意不得。
殷玉瑤終是退了回去,緩緩闔上院門。
小安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往後退回原處待命。
看起來,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
那個女子,依然安靜地待在小小的院落裡,等着年輕帝王的到來。
黃昏日暮,一身常服的燕煌曦,再度走進心霓院。
梨花樹下,那個女子的背影,格外蕭索。
他走過去,從身後將她擁入懷中,下巴輕輕磕在她的肩上。
“煌曦。”盯着腳下的地面,殷玉瑤輕啓雙脣。
“嗯。”
“外面……太平了麼?”
“太平?……?”
“還要,多久呢?”
“嗯?”
“我想回家看看。”
“嗯?!”男子猛地加重語氣,掰過她的臉,擡起她的下頷。
黑眸深漩。
這一次,她沒有閃避,也那樣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尋找她想要的答案。
很可惜,她沒有找到。
因爲在她面前,他說謊、做戲,從來都是滴水不漏。
這次也同樣。
“想家了?”他的眸色很快柔和,語聲裡攙了些寵溺。
“嗯。”她點頭。
“很快,”俯身在她頰上輕輕一吻,他無比誠摯無比懇切地道,“瑤兒,會很快……”
很快是多久?
她很想問。
但這句話,終是卡在了喉嚨口。
因爲,從愛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了她漫長的等待。
等着他向她敞開心門,等着他完成大業,等着他排除萬難,走向輝煌。
她都這樣等着。
安靜地等着。
只因爲她愛。
所以她願意付出所有。
哪怕他是在欺騙。
甚至是利用和傷害。
因爲她相信,他們兩心永恆的那一天,終會到來。
可是,可是午夜夢迴,淚溼繡枕的那些清冷與孤寂,漸漸讓她明白。
她怕是等不到了。
燕煌曦。
我的勇氣,已經耗盡。
我的心血,已經燃殆。
我的愛……已經被你的欺騙,逐漸碾成了灰燼……
我是理解你的。
我是相信你的。
我是支持你的。
只是我……堅持不下去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