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
八個月前他從這裡逃走。
渾身染血,傷痕累累。
八個月後,他再次回到這裡,仍舊孤身一人。
但他知道,自己並不孤單,這八個月裡,他獲得的,不單是百萬雄兵,心愛的女子,還有信心、勇氣、理想,以及整個大燕的未來。
屬於他的一切,他終將奪回。
悄無聲息地,燕煌曦沿着高高的城牆輕縱而上,沒入濃濃的夜色裡。
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算蒙上雙眼,他也能按照最正確的路線前進。
令他微有些意外的是,雖然已被大軍圍困,城內的戒防卻並不怎麼嚴密,難道說,對即將到來的決戰,燕煌暄並未放在眼裡?
燕煌曦不禁眯了眯眸。
心中的感覺有些異樣。
轉過幾個街角,很快,那扇偏僻的角門,出現在他的視野裡——猶記得數月之前,他就是換上敵方的鎧甲,匆匆從門內奔出,躍上馬背迅疾奔向城門,可是今天——
燕煌曦並沒有靠近,而是側身隱入了黑暗裡。
夜色寂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所有的一切仍然照舊,毫無動靜。
直到,沉沉的更聲傳來。
梆——梆——梆——
伏在暗處的燕煌曦猛然直起身子——到了!
“吱呀”一聲,半掩的角門緩緩敞開,現出條矮小瘦弱的人影,一言不發地走出來,將一個包袱放在地上,再默默地退回門內。
待角門闔上之後,燕煌曦輕輕一晃,已然將包袱抄在手裡,然後迅速地離開了原處。
小巷中一間破舊的民房中,藉着夜明珠的光亮,燕煌曦打開了包袱,裡面,平放着一套燕煌暄近衛的輕甲。
很好。
輕輕撇撇脣,燕煌曦褪下外袍,將其換上,然後轉頭看了看窗外。
很明亮,很清澄的天空,與八個月前那個烏雲蓋頂的夜晚全然不同。
金雞報曉,辰時了。
但浩京的街上,仍舊一片昏暗。
宿於宮門外的禁軍打着哈欠起身,拿起長槍大刀,開始換防,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當中的某個人,已然改變。
由無名小卒,換成了年輕帝王。
宮門大敞,歡迎他們的到來。
按照規制,這幫人當值的地方,是明泰大殿——自封爲皇帝的燕煌暄,已經從天泌殿,搬進了皇帝的居所。
那麼好吧,燕煌暄,就讓我們在父皇安息之處,來一個徹底的了斷吧!
不,你根本沒有資格,稱那個偉岸的男人一聲父皇,你更不配坐那把椅子,因爲你,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孽種!
強抑着心底翻滾的思潮,頭戴銀盔,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燕煌曦,夾在一隊近衛之中,走向明泰殿。
洪亮的鐘聲,響徹永霄宮的每個角落。
乾元殿正門大開,文武重臣拾級而上,從燕煌曦面前走過,沒有人注意到,那個隱藏了真容的少年天子。
他們的臉上,均是愁雲滿面。
四皇子大軍圍城,二皇子皇位高坐,他們這些人可就苦惱了——賢臣不事二主,可到底,誰纔是他們,纔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
走在最前列的,是年近七旬的老臣洪宇,他已歷經三朝,飽經滄桑的面容上,表現出來的,卻是難得的平靜。
因爲他,實在看多了險風惡浪,更清楚如今坐在龍椅上那位的稟性。
隨便提一句,這位重臣一直看好的,乃是太子燕煌旭,至於其他皇子,都不在他的眼內,要麼過於“散漫”,如燕煌暄和燕煌曦,要麼年幼稚氣,如五皇子燕煌曄,六皇子燕煌晨,所以,他一直非常堅定地擁護太子,非常堅定地相信,大燕定會有明朗的未來。
可是一夕之間,噩耗傳來,太子殿下戰歿,這位老臣當着皇帝燕煜翔的面,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但眼淚是挽不回什麼的,所以他很快沉默了。
因爲他也不知道,還有誰,能夠擔得起大燕的未來。
雖然有很多人看好四皇子燕煌曦,可在他老人家眼裡,燕煌曦還只是個意氣用事的孩子。
直到澹塹關一戰,燕煌曦大勝九州侯,這位老臣心中才不禁震盪了一下,不由暗暗揣測,難道以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事實上,倒不是他老眼昏花,而是殘酷的現實,教育了隨性不羈的燕煌曦殿下,讓他從之前的任俠使氣中脫胎換骨,朝着他的父輩們,光榮地邁進一大步。
燕煜翔的血沒有白流,那些曾經忠心護衛過燕煌曦的人的血,沒有白流,死在酈州、死在青芫甘陵瑞平多郡中的將士們的血,也沒有白流。
他會警醒的。
他會成長的。
他會很快明白,如何才能,做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
但現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階下,看着這個國家的棟樑們,一個個從他面前走過。
不管他們是忠誠和背叛,他都選擇原諒——連韓儀那樣十惡不赦的女人,他都選擇了饒恕,何況是他們?
“朕決定,遷都華陵,諸位愛卿可有什麼看法?”
高高的殿門內,燕煌暄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燕煌曦雙瞳一緊——遷都?他居然想到遷都?
大殿之上,一片默然,寂寂無語。
原因很簡單,自這位二皇子登基以來,已經先後下黑手幹掉了三四十名大臣,而在朝堂之上,他從來都是笑容可親的。
最開始大臣們並不知道他的花花腸子,該說什麼暢所欲言,直到兩個月後,發現自己身前身後站立的人正在一個一個地變化着,他們終於醒悟了。
面前這個人,並不是什麼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而是腹黑的陰謀家。
誰不聽他的話,他便要誰的腦袋。
於是大臣們只能沉默。
因爲那時外面的燕煌曦雖然已經鬧得沸沸揚揚,說有先帝遺詔,他是合法的皇位繼承人,問題在於——之前皇帝陛下從未透過這樣的口風,而且遺詔長啥樣,誰都沒見過,而燕煌暄搞了一場“和平演變”,已然順利接位。
既然這兩個人都姓燕,既然他們的才華能力在衆人眼中都不相上下,那麼,跟誰不是跟?
燕煌曦能成氣候嗎?大家一致表示懷疑。
因爲他之前的表現實在是差強人意,而且三天兩頭往外面跑,就連親生母親鐵皇后重病,也任之不顧(這個是四殿下開始不知情)。
所以,衆臣對四殿下,還是有着很多的腹誹與不滿。
再觀燕煌暄,不得不說,以前的形象工程做得很成功,雖然沒有什麼大的功績,但從小聽話懂事,遵禮守儀,於皇帝皇后面前也沒啥話說,故而,他出來接掌皇位時,居然沒遇到啥質疑,就那麼坐上去了。
所以,這兩位,到底誰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答案曰:霧裡觀花,我也不知道。
現在,年輕的皇帝陛下提出遷都,衆臣爲保腦袋,一致聰明地選擇閉嘴。
遷就遷吧,還能怎樣呢?
不過,仍然有人站出來發表疑問:“啓稟陛下,現在城外被大軍團團包圍,如何脫困?”
“翟尚書不必憂慮,朕自有妙法。”皇帝陛下很溫和地給予回答。
於是,禮部尚書翟明一頭霧水地退了下去。
“還有他議嗎?”
“敢問皇上,爲何遷都?”一位比較膽大的文臣——吏部侍郎徐桐站了出來。
“……”燕煌暄眸間劃過絲陰鶩,卻沒有回答,因爲他着實答不出來——總不能說,我是冒牌的,如今正牌的來了,自然得挪窩吧?
於是,燕煌暄決定忽悠一把:“昨夜司天監欽正來報,帝星東移,應在華陵。”
呃——皇帝就是皇帝,皇帝說話總是有理由的。
衆臣再默。
“衆卿若無別議,即退朝。”燕煌暄一擺手,作了最後總結。
沉默着,一干衆臣魚貫退出了大殿,拾級而下。
當最後一名武將從燕煌曦面前走過時,他輕輕咳了一聲。
那人擡起頭來,轉眼看向他。
四目交匯。
“你——”武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當即怒聲咆道,“好大的膽子,竟敢渺視本將!拉出去!”
同列的近衛先是一愣,然後看看那名武將,繼而上前,左右架起燕煌曦,將他給“拉”了出去!
南宮門。
營房之中。
應衡緊張地看着燕煌曦,不停地踱來踱去,倒是燕煌曦本人,坦坦然然地坐在桌邊,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你知不知道,這兒有多危險?”應衡終於忍不住,跺跺腳壓低了嗓音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險?”
“……?”
燕煌曦不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樣東西,在他面前攤開。
只瞅了一眼,應衡“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你曾是父皇的親軍指揮使,應該認得父皇的筆跡,和上面的璽印吧?”
“……微臣,微臣認得……”
“既然認得,你就該明白,倘若跟着燕煌暄遷都,你,還有他們,都成了亂臣賊子,永世不得翻身。”
應衡聞言,頓時汗如雨下:“可是四皇子……皇上,現下浩京城的局勢,已經被燕煌暄全部掌控,微臣,微臣也無計可施啊。”
“不,你有,”燕煌曦正色道,“只要你肯動手打開城門,接應城外大軍,浩京,必破,而你,將會是我復國的一大功臣。”
“可是——”應衡尚自猶豫,燕煌曦雙目一瞪,“這是大燕皇帝聖旨,你敢違抗?”
應衡頓時啞了聲,隨即雙膝跪地,叩頭及地:“微臣,領旨!”
明泰殿後殿。
微闔着雙眼,燕煌暄斜倚在錦榻之上。
神態悠閒。
其實,自很久以前開始,他一直這麼悠閒來着,哪怕數月前立於馬車之上,親手執弓對準那人的背心,他還是這麼悠閒。
他不着急。
真的不着急。
因爲他想——
有輕微的腳步聲,從殿門外傳來。
微微地,燕煌暄睜開了眼,對上那雙冷冽沉黑的眸子。
已經全然陌生的眸子。
可他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他——因爲他的眼睛,像極了躺在這張榻上,死去的那個男人。
那個讓他一生憎恨、厭惡,恨不得食其皮啖其肉的男人。
他的憎恨,來自於他那位好母親的灌輸,以及後宮中人的竊竊私語——能到這永霄宮裡找碗飯吃,多半都不是傻子,雖然沒人敢明目張膽地說,這位二皇子殿下血統不純,但也不意味着,韓貴妃可以一手遮天,之所以遮住了這片天,那完全是他的真正父親——九州侯北宮弦的傑作。
這位二皇子殿下,看似溫文,卻對他的母親、父親、本生父親都無好感——正因爲他們的存在,才養出了他這麼個怪胎。
是的,他是怪胎,爹不痛,娘不愛的怪胎。
慢慢地,他的性格開始變異,表面愈加溫和,內心愈加邪惡。
他要當皇帝,他要那個男人死,不是爲了權欲,而是爲了報復,報復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
那個人把他如花似玉的母親弄進宮來,卻對她並無多少寵愛,除了偶爾發泄生理慾望,他很少踏足她所在的宮殿。
於是他的母親經常在他面前抱怨,咒罵、甚至發瘋一般地刑責下人,以圖發泄心中的怨氣,而他自己的怨氣,則無處宣泄,長年累月地堆積着,堆積着,直到他完全變成個“雙面人”。
他恨所有姓燕的人,也恨所有跟姓燕有關的人,更恨這個龐大的帝國。
他發誓要將所有的一切,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的確做到了。
瞞過了燕煜翔,瞞過了他已經逐漸變得邪惡的母親,甚至老狐狸九州侯,就連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位所謂的“弟弟”,也被他的表面所矇蔽,直到他亮出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