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完全籠罩了大地。
篝火旁,兩兄弟席地而坐。
“皇兄,你打算何時折返京城?”
“你呢?”
“母皇命我負責天下新城營造,如今十成其五,東海郡惡吏已除,我自然要親往,開始着手郡府改建。”
“嗯,”燕承寰點頭,“離我二十歲生日,尚有一年多時間,我打算——”
“不,”輕輕地,燕承宇握住他的手,“只恐京中有人生事,皇兄,你即使按捺得住,到那個時候再去見母皇,只怕各方勢力涌動,卻不允許你這般,所以,我希望你,即刻趕回京師,大隱隱於市。”
“大隱隱於市?”燕承寰一怔。
“是的,”燕承宇眸中滿含肯定,“唯有如此,你才能在第一時間內,獲知各方面的情況,同時熟悉京城的人事,倘若母皇有什麼危難,你可以立即出現在她面前,幫她承擔。”
聽罷這話,燕承寰低下頭,久久不語,若說從前,他知曉自己的身份,仍然遲遲不肯歸去,是因爲心中那絲淺抑多年的怨恨,那麼此際,怨已消恨已平,他確實沒有理由推遲,更重要的是,他註定要成爲一代帝君,引領這個國家,走向更加興隆的繁榮昌盛。
他,責無旁貸。
щшш ▪тт kдn ▪¢ Ο 終於,燕承寰擡起頭來,定定地對上燕承宇的雙眸:“好,我答應你,你獨自一人在外,也要好好保重。”
“大哥!”燕承宇心中情動,不由緊緊握住兄長寬大的手掌——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他們的身體裡,流淌着共同的血液——大燕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也是屬於大燕的!
休息一夜後,兩兄弟步出樹林,在十字路口分了手,一個向東往東海郡而去,一個向北,直奔浩京。
最後給予彼此一個深深的擁抱,他們分開了。
……
“駕——駕——”
煙塵起處,一乘飛騎疾如風,快似電,馬背上的黑衣男子,面容冷峻,雙目凜然。
越是往北,燕承寰心中的迫切便愈盛,總感覺似乎有個聲音,在前方不斷地招呼着自己,促使他加快速度。
歸心似箭。
想不到,一向不受情感操控的自己,竟然也會有這樣一天,深切的渴望在血管裡奔涌,彷彿已經綿延了千年。
“哧——”
離弦之箭,來得又快又急,穿過叢叢樹影,直襲他的胸口。
手臂一擡,燕承寰已經捏住箭尾,繼而凝眸朝前方看去。
很快,一匹小黑馬從樹蔭裡奔出,提繮握弓的,卻是個臉蛋通紅,粗衣布衫的少年。
“大哥哥,沒傷着你吧?”打馬直到燕承寰跟前,少年略帶一絲歉意地看着他。
“這支箭,”燕承寰不以爲意,看了看手中小箭,又轉向他,“是你的?”
“嗯。”少年點點頭,神情間略有幾分驕傲。
“射得不錯。”淺讚了一句,燕承寰擡手,將小箭凌空擲向他,少年揚臂接住,像模像樣地衝燕承寰一抱拳,“多謝大哥哥!”
少年言罷,正要離去,忽聽後方傳來一陣雜亂的狗吠聲,眉頭頓時高高揚起,面現怒色地道:“準又是白家的惡少,又出來禍害人了!”
“惡少?”燕承寰一怔,正要聞個究竟,少年已經撥轉馬頭,飛馳而去,沒過一會兒,便聽前方的曠野裡,人喊馬嘶,沸反盈天。
向前走了數步,燕承寰端坐馬頭,看得分明——居然有大大小小數十條惡狗,正圍在小青馬周圍,衝着馬上少年一陣狂吠,而那少年一手持箭,一手護着身後一個篷頭亂的女子。
“姓葛的,你不過就一放羊的小倌兒,竟敢跟本大少作對,今兒個要是不給你點顏色看看,本大少這白字倒着寫!”
身形微胖的白家大少爺,手中摺扇一揮:“大狼二狼三狼,撲上去,狠狠地咬!”
羣狗頓時一陣亂吠,衝着馬上少年,露出又尖又利的牙齒,少年怒目圓瞪,擡臂嗖嗖嗖三箭射出,三隻半人高的大犬立即嗚咽着倒地而亡。
“好你個姓葛的,竟敢射死本大少的狗,你賠!你賠!你要是不賠,我回去就把你娘抽一頓鞭子,再送衙門去!”
少年一聽,方纔還正氣凜然的臉,頓時灰黯下來,他到底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面對白家大少恃強凌弱的行徑,雖然極度痛恨,可是一想到自己那在白家長年做工的母親,頓時失了底氣。
“天成弟,”後邊的女子擡手抹了把臉,輕輕推開葛天成,緩緩落下地面,臉龐微微擡起,帶着一股子難言的絕望,“你還是走吧……不要因爲我,連累葛大嫂……”
葛天成左手緊緊握住繮繩,雙頰赤漲,看得出來,他的心中正在進行着激烈的爭鬥——一方是良知,一方是親情,是爲了良知棄親情於不顧,還是顧念親情,放棄眼前這與自己並不相干的弱女子。
燕承寰靜靜地觀望着。
他相信,這個孩子遇到了他生命裡的一次考驗。
這個考驗看似簡單,其實複雜,一瞬間的抉擇,暴露的東西很多很多。
終於,少年一咬牙,撥轉馬頭。
身後,兇惡的羣狗頓時狂吠着,齊齊向女子撲上去。
手臂微微揚起,燕承寰已經準備好行動,然而,那少年卻忽然一聲長嘯,驀地撥馬迴轉,衝入羣狗的伏圍圈,展臂再次將女子帶上馬背。
凌厲的脣邊,綻出一絲讚許的笑。
在某種程度上,燕承寰已經認可了這個孩子——單憑他這一份抉擇的勇氣,便足以讓他斷定,這少年確實是一個可造之材。
“他媽的!”白家大少高喊一聲,“葛天成,你等着!本大少爺會讓你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夜幕緩緩地降臨了。
牽着小青馬,葛天成蔫頭搭腦地回到自己家簡陋的破屋子裡——白天裡,他雖然逞英雄救了蘭姑,卻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倘若白從琦那小子真的要來找麻煩,他該怎麼辦呢?
昏黃的燭光下,他的母親,葛田氏,正埋頭補着一件破衣服,兩絡花白的頭髮從鬢邊垂落,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更加蒼老憔悴。
“母親。”葛天成慢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
“成兒。”葛田氏擡頭,看見壯實得像頭小馬駒似的兒子,眼中閃出絲微笑,“回來啦?娘給你做了件新衣服,快來試試。”
“娘……”當那件由舊袍改成新衣的衫子,披上肩頭的剎那,葛天成眼中不由浮起絲淚光,“成兒今天,闖禍了……”
“闖什麼禍了?”葛田氏懸在空中的手微微凝固住。
低垂着頭,葛天成一五一十,把白天裡在郊外發生的一切,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母親。
葛田氏聽罷,久久不語。
葛天成擡頭,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母親,本以爲母親會責他罵他,不想,聽到的卻是這樣一番話語:“成兒,你做得對,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行得正坐得直,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中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葛天成瞪大雙眼:“可是母親——”
話未說完,外面便傳來一陣吵嚷之聲:“葛田氏,帶着你的寶貝兒子,立馬滾出來!”
葛天成一顆心頓時“咚咚”狂跳起來,掌心裡浸出一層冷汗。
“成兒!”葛田氏眉目一凜,“拿出勇氣來!不要墮了你爹爹的英名!”
一提到爹爹,葛天成頓時英姿煥發了,他知道自己的爹爹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曾經官至吏部尚書,還被朝廷封爲賢安侯,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可是他也不明白,爲什麼母親卻要帶着他,隱遁於鄉間呢?
籠了籠鬢邊垂落的髮絲,葛田氏攜着幼子,一步步跨出房門,脊樑挺得筆直,冷眼望着那一堆凶神惡煞的人。
“撲通撲通”,幾條狗屍摔落到他們孃兒倆面前,內中一個左臉長了塊黑疤的男人耀武揚威地喝道:“葛田氏,你兒子射殺了大少爺的愛狗,要麼立即賠錢,要麼,吃一頓鞭子,再到官府去。”
葛天成一張臉漲得通紅,剛要衝出去,卻被葛田氏輕輕摁住。
“狗,是我兒子射殺的,但我一不會賠,二也不會去官府,反倒是你們白家,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多年,也該收斂收斂了。”
“他奶奶的!你這娘們兒還敢嘴硬!”黑疤漢子“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便捋起袖子,越過狗屍,去揪葛田氏。
“不準動我娘!”葛天成哪裡肯依,猛地從懷中掏出柄匕首,“唰”地抽出,對準黑疤漢子的胸膛。
黑疤漢子吃一大驚,竟然畏懼得連連後退——這臭屁小子人雖不大,氣勢卻極其驚人。
其他幾個同夥見他吃了虧,不由發出幾聲悶笑。
“笑個屁!”黑疤漢子一眼橫過去,“白大少爺交待了,無論如何,今天都得把這釘子給拔了,否則便扒了咱們的皮!”
一聽這話,衆人頓時不笑了,齊齊朝葛家母子圍堵過來。
就在他們撈腳扎褲,準備對葛家母子不利之時,一顆石子忽然凌空飛來,不偏不倚,正中黑疤漢子的左眼,黑疤漢子“嗷”地喊了一聲,頓時雙手捂面,蹲了下去。
“他奶奶的!”另一個紅臉漢子偏不信邪,揮臂摑向葛田氏,結果,整個人被橫摔了出去。
衆人這才覺得驚異,齊齊住手,數雙眼睛到處亂轉,不明白是何“妖物”在作祟,內中一個瘦子道:“桑老二,咱們還是回去吧,這地方……邪門兒得很。”
話說這幫人,都是狗腿子習性,平日裡跟着主家,耀武揚威慣了,凡遇着軟的便欺,遇着硬的便懼,全無一點真本事,如今連着兩下子晦氣,那些所謂的膽色便如戳破的氣泡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調頭便跑,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料到事情竟會是這樣,葛氏母子又是慶幸,又是納悶兒,待他們回到屋中時,卻發現木桌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一個,氣勢軒昂的男人。
“大哥哥!”葛天成驚喜地大叫,撲過去一把將男子抱住。
燕承寰一向冷漠的面容上,難得露出絲淡淡的笑意,伸出手掌,輕輕摸了摸小天成的頭。
“大哥哥,剛纔那些人,是你打跑的嗎?”葛天成兩眼眯起一條線,眸中滿含祟敬之色。
燕承寰沒有答話,反看着葛田氏道:“葛夫人,你如今得罪了地方惡霸,這兒是不能呆了,趕快收拾收拾,隨我一同上路吧。”
“上路?”葛田氏聞言一愣,先朝燕承寰側身福了福,“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的姓名,到你該知道的時候,自會知道,”燕承寰說這話時,口吻裡便有了幾分矜持,他旋即覺得不妥,又和緩語氣道,“現下最要緊的,是離開此處,白家之事,我會盡快通知官府,讓他們來處理,再有,葛夫人,賢安侯賢名遠播,你大概也不想看到他的骨血,一直埋沒鄉野,受人折辱吧?”
葛田氏渾身一震,猛然警醒,可是,看看眼前這神色凜然的男子,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轉身走進屋中,開始默默地收拾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