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潞州將校容心芷,速往洪州,協辰王燕煌曄駐防,即日啓程,不得延誤!
看着手中的調令,一身戎裝的女子,英氣雙眉微微蹙起。
“芷兒,”門口處透進的亮光陡然一暗,一名同樣身着冑甲的壯年男子大步邁入,“聽說你接到了兵部的調令?”
“是,爹爹。”容心芷起身,恭恭敬敬地將手中文書呈上。
壯年男子接過閱罷,即言道:“即是朝廷有命,你就收拾衣裝,速速啓行吧,想來定是洪州軍情緊急,這才督促甚迫。”
“……是。”容心芷本來想說麼,終是將送到脣邊的話給嚥了回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爹爹保重,女兒……去了。”
看着這個從小就十分懂事的女兒,容伯韜不禁嘆了口氣——他這女兒,自小在軍旅中長大,養成的個性與尋常女子全然不同,灑脫大氣,忠誠信義,於大是大非上,又甚有自己的主見。
遙想九年前,送她入宮,一是卻不過老友鐵黎的再三懇勸,二也是想讓女兒增些見識,學些規矩,將來好嫁作他人婦。
女兒一入宮,便是八年,八年之中宮內發生的事,他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也曾傳書與女兒,要她考慮是否離開皇宮,另覓出路,不料卻遭女兒拒絕,他也曾問女兒情由,容心芷卻只是沉默,他暗暗揣測,想女兒是不是也愛上了皇帝——要真是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他的猜測,倒有三分是準的,容心芷的確真心喜歡過燕煌曦,可是當她親眼目睹帝后之間那一幕幕驚世駭俗的故事,她就明智地選擇了退出,選擇了成全,漸漸將心中那愛,那份仰慕,轉化成深深的敬重,與下意識的保護。
這種轉化,類同於殷玉恆、燕煌曄,以及宮中很多人,對於那對帝后複雜的情緒——他們愛情開始之初,沒有人看好,甚至沒有人祝福,可他們的堅執,卻最終贏得了所有人發自內心的欽慕,即使是心存惡念的黎鳳妍,也不免生出一絲兔死狐悲的傷感,而最終,選擇放下對殷玉瑤的怨恨……
後來。
後來她的世界裡,又走進了一個納蘭照羽。
他們的相逢、相遇,無不圍繞着殷玉瑤和燕煌曦展開,納蘭照羽前往雲霄山,數次來到浩京,都是因爲殷玉瑤,或者燕煌曦,她看得出來,他和殷玉瑤之間,有一份純屬知己的情誼,與燕煌曦之間,卻是一分敵意,兩分欣賞,三分同仇敵愾,還有幾分難言的糾葛——
如果這世上沒有納蘭照羽,燕煌曦會很孤立,是那種環望四周,茫茫無人的孤立,是那種身臨絕境,無處求援的孤立,是那種傲視天下,捨我其誰的孤立。
如果這世上沒有燕煌曦,納蘭照羽會很寂寞,是那種知音難覓,對枰無人的寂寞,是那種孤高自許,臨水自羨的寂寞……
他們啊,他們啊,該用什麼樣的言語,方能形容得盡他們的璃璧生輝,皚皚出塵呢?
也許數百年,甚至數千年之後,人們一提到燕煌曦,就不禁會想起納蘭照羽,正如殷玉瑤對燕煌曦的生命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納蘭照羽對燕煌曦的生命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想起這些,容心芷的脣畔不由淺淺勾起絲笑意,冬日疏淡的陽光從窗外透進,映在她白皙的臉龐上,勾出抹清淺而眩目的美麗。
“公子……”她不由輕嘆了一聲,心事悠悠轉轉地浮起。
猶記得一年之前,鳳儀宮中,滿樹淡紫的槿花樹下,有琉璃般的陽光,她纖長手指穿過他墨黑的長髮,隱隱聞得他身上,淡雅的蘭花香味。
與殷玉瑤和燕煌昕不同,她是個十分隱忍內斂的女子,即使在心愛男子面前,也甚少失儀。
她由着心中的愛戀一點點轉深,面上卻仍舊是淡淡的,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地走到他身邊,攜他的手,共度一生。
倒不是說,她不曾渴望,只是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一層淡淡的隔膜,朦朦朧朧地擋在那裡,使她看不清他的心。
公子,是在守護什麼嗎?
因爲要守護什麼,所以必須拒絕整個凡塵嗎?
公子,是不能有絲毫的情-欲之念嗎?
或者,就像從前的皇上一樣,不願意輕易地給出自己的心,怕心芷,會辜負你的期待嗎?
不過公子,那並不重要,能夠遇到您,已經是心芷此生的幸福。
心芷此生最大的榮耀,便是遇着了皇上,遇着了您——
這世間的好男兒,倘若都能如公子,心芷縱一生不嫁,又有何妨呢?
掩去眸中隱隱的淚光,容心芷笑了——她從來不是那起纏綿於小兒女情狀的女子,公子有他的天下,心芷,也自有自己的乾坤!
利落地收拾好衣衫,打成包袱,提起桌上的短刀,一身簡裝的容心芷出了房門,離開都尉府,上馬直奔洪州而去。
自古江山多英傑,巾幗何須讓鬚眉。
……
“皇兄,容心芷已至洪州。”
站在地圖前負手而立的燕煌曦,慢慢地轉過身來:“她來得……還真快,且讓她好好休息兩天,後日晚上,帶她來見我。”
男子嗓音凝沉。
“是。”燕煌曄躬身答應,慢慢退出。
燕煌曦的目光重新落到地圖上,從洪州的方向慢慢往西移,最後落到鏡都二字上,脣角忽然浮泛起一絲詭譎的笑……
……
當容心芷跟着燕煌曄走進內室,見到那個端然坐於案後的男子時,整個人都驚呆了,爾後上前兩步,跪伏於地:“潞州將校容心芷,參見皇上!”
“平身。”燕煌曦一擺手,目光旋即落到她已經平靜的面容上。
шωш✿ тtkan✿ c○
“容心芷,倘若國有難,你可願赴國難?”
容心芷一震,旋即答道:“能爲國家盡忠,是每個軍人的天職,容心芷願意。”
“很好,”燕煌曦點頭,“朕欲派你潛入倉頡腹地,去完成一件機密要事,此事攸關國家存亡,百姓安危,你,不得有任何閃失!”
“心芷明白!”雙手抱於胸前,容心芷重重點頭。
“辰王,你先退下吧。”
“呃——”燕煌曄正聽得入神,不提防燕煌曦突兀地來這麼一句,大感意外的同時也頗覺委屈,不由咧咧嘴,“皇兄——”
“你出去。”燕煌曦面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燕煌曄無奈,只得轉身走了出去。
室中岑寂下來,燕煌曦也不再說話,只是盯着容心芷看,容心芷還是一臉平靜,仿若她面前坐着的,並非大燕帝王,而只是——空氣。
大將之風。
燕煌曦微微頷首。
“容心芷,朕實話告訴你,此次往倉頡一行,兇險莫測,你要不要,再——”
“不必了。”容心芷出聲打斷他的話,嗓音清晰而篤定,“不管刀山火海,心芷一往無懼。”
燕煌曦呼吸一滯!
面前的這雙眼睛,讓他不由得想起個人來,卻是乾元大殿之上,她立於刀山火池之前,渾身散發着從未有過的凌厲氣勢,向整個天下,宣告着她的權威所在,她的心志所向。
一絲柔軟的疼惜從燕煌曦心底漫過,讓他不禁有些動搖——說到底,她只是個無辜的女子,自己爲一己私心,就這樣將她扯進來,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皇上,”不待他回神,容心芷再次開口道,“若心芷不測,請皇上將此物,轉交於……公子……”
燕煌曦心中猛然一顫,轉頭看時,卻見她掌中託着一物,乃是朵風乾了的,紫色蘭花……
他怔怔地看着她。
不是用帝王的眼光,而是一種純粹男人的眼神。
對於這個女人,這個曾經是他後宮一分子的女人,他採用的,向來是疏離和淡漠,因爲他清楚,他只有一顆心,給了那個人,便再也裝不下別的。
縱然這世上萬紫千紅,與他燕煌曦,也再無半點干係。
他也不是石頭做的男人,對於她目光裡偶爾的熱切,他是明白的,卻從來不會給予半分的迴應,不管容心芷如何,後宮裡其他女子如何,他唯有辜負二字罷了。
對於他們之間那份太過完美的感情,他和殷玉瑤一樣,選擇了癡心唯一的呵護,對於外界的種種誘惑,無論好也罷壞也罷,統統都只能拒絕。
愛情,和其他的感情不同,它是排他的。
一個真正懂得愛的人,會明白,選擇了這一個,其他的風景,便再不會屬於你。
納蘭照羽不好嗎?
燕煌曄不好嗎?
殷玉恆不好嗎?
……
倘若沒有他燕煌曦,或許換作他們,也一樣能給殷玉瑤幸福。
可是她卻那樣篤定——煌曦,這世間男子千千萬,我只愛你。
黎鳳妍不好嗎?
赫連毓婷不好嗎?
容心芷不好嗎?
洪詩嫺不好嗎?
非也。
她們都很好。
或許沒有殷玉瑤,也同樣有女子,可以勝任大燕皇后,只是啊只是,既然上蒼讓我遇着了你,讓你遇着了我,除了珍惜,和深深的眷戀,我又豈會奢望其他?
“朕,答應你。”良久,燕煌曦方纔答道,目光卻未從她臉上移開,“不過,你能答應朕一件事嗎?”
“皇上請說。”
“爲了他,好好活着。”
容心芷一震。
“朕想,天底下或許沒有人,再比他,更希望你,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背轉身去,容心芷死死地咬住脣角,嚥下喉中噎聲。心中卻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是嗎是嗎是嗎?公子,是那樣嗎?
只有靈魂最相近的人,才能瞭解彼此。
只有靈魂最相近的人,才能洞穿對方種種僞裝。
正如很多年前以前,那個雲衫澹澹的男子,也曾站在天宇宮燦爛的黃花叢中,衝那個站在感情的十字路口,茫然無措的女子說:“或許,他,亦想見你。”
他的一句話,挽回了他們的一段情。
而燕煌曦今日所做,不過是,還君以玫瑰罷了。
納蘭照羽,我知道,要尋一個能真正與你相配的女子,着實不容易,我也知道,你的心中有着太多的顧忌,可是納蘭照羽,也許兩個人的道路,比你一個人要容易……
容易嗎?
燕煌曦撇撇脣,綻出絲苦笑——兩個人的道路,果真比一個人容易?或許,也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愛嗎?
不愛嗎?
情愛糾葛,也許是每個人一生中,最說不清的問題。
“大燕,永遠都是你的家。”
終於,帝王說出一句,溫暖而情真意切的話。
“多謝皇上。”容心芷語帶鼻音,背對着燕煌曦說了一句,掩面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