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清冷。
納蘭照羽緩緩地走着,花木的影子斜映在他臉上,隱隱綽綽。
琉華殿內,一片漆黑,隱隱飄着幾許蘭花幽香。
夜明珠的微光,染出窗桌椅凳,以及,那個橫躺在榻上的男人。
立在榻邊,納蘭照羽微垂着頭,看了他很久。
有很多念頭,從腦子裡快速切過,最後化作抹深凝,滯在脣邊。
榻上的男子動了動,卻在這時,突兀地睜開雙眼。
四目相對。
納蘭照羽卻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我也知道,你用的,不是‘引仙蘭’。”
“那你爲什麼?”
“我想,跟你好好地談一談。”
納蘭照羽一怔。
燕煌曦站起了身,踩着步子往前走,掠過桌邊,直立於窗邊,擡眼看着外面那濃黑的夜。
納蘭照羽一直沒有說話。
自他們相識以來,似乎還從來沒有過,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知道,”燕煌曦開口,嗓音裡有着幾絲沙啞,“你對殷玉瑤的用情,並不見得比我少,只是——你沒有機會,一直都沒有機會。”
像是一柄犀利至極的驚世寶劍,直挺挺地插進胸膛,剖開他的心臟,納蘭照羽的耳際間,隱隱聽得血液流淌的輕響,然而,燕煌曦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意想不到:
“我,給你機會。”
“我,給你一個公平的機會,給她一個公平的機會,無論她最後選擇誰,我們,”他看着他,突然笑了,“都是這世上最好的朋友。”
納蘭照羽屏住了呼吸,雙瞳急劇顫動——這是他所認識的燕煌曦嗎?這真是他所認識的燕煌曦嗎?那麼平靜地說着,關於自己最心愛女子的事?他不嫉妒嗎?不狂怒嗎?不挾私報復嗎?
靜靜地看着他,燕煌曦用自己的目光,肯定了他的猜測——是那樣的,就是那樣的。
“你不知道,在龍之元魄抽離身體的剎那,很多事,我忽然間都想通了——我們生存於世,實在有太多的不容易,以前是我強求,也是瑤兒強求,我並不是說這種強求有什麼不對,只是,我們不該因爲這種強求而傷害到他人——比如——”
他抿住了脣,再次看向窗外,在黎國的那些畫面,如幕幕光影,飛速切過。
猶記得黎慕雲死去的那一日,那個手持彈弓,視死如歸的男孩子,緊咬着牙,渾身顫抖,卻挺直了後背,不肯屈服。
他知道,那種狀態,叫作抗爭——是對強權,對毀滅,對命運,最無聲,卻也是最激烈的抗爭,永遠不要小看這種抗爭,因爲人世間很多事,都是被這種抗爭於悄無聲息間改變的。
殷玉瑤曾經說過,黎鳳妍愛他沒有錯,那麼同樣的,納蘭照羽愛殷玉瑤,也沒有錯,況且,他的這份愛,比黎鳳妍要純澈得太多,殷玉瑤嫁他,未必能一生長安,但是嫁給這個男人……或許會得一世溫暖。
燕煌曦,他終究慢慢地懂了自己。
這一生一世,他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雄才大略的君王,但未必見得,能是一個會疼寵女子一生一世的好丈夫,他記得自己給她的傷,綿綿密密,無窮無盡,雖然現在,他們獲得了暫時的寧靜,但誰能保證,他們能夠撐到最後那一刻,光明的到來?
瑤兒,我愛你,所以我會——
垂頭看了一眼自己佈滿繭子的手掌,燕煌曦梟傲的臉上,似是淌過一絲名爲眼淚的微光。
納蘭照羽深深地震撼了。
忽然之間,他就那麼失去了勇氣。
隱隱有些懂得,爲什麼上天擇定的人,是他和她,而不是他和她。
在流楓國內,他有過機會的;
在大燕國內,他也有過機會的。
他有機會把她帶離他的身邊,有機會傾吐自己的愛意,有機會搏一把未來,可是這一刻,他終於醒悟,在這個男人的面前,他,永遠都沒有機會。
愛到最深處,往往是強忍痛苦的放棄,而不是固執地羈絆。
他想她一生相伴,但前提是,她要心甘情願與他一世相伴。
如果她並非完全自願,他……也可以選擇以最沉默堅凝的方式成全。
燕煌曦,我哭了,寫到這裡,我終於哭了,我爲你的成長而高興,也爲你的成長而心痛。
你是那樣一個高傲的男子,即使面對整個世界的山呼海嘯,依然沒有絲毫懼色。
可是如今,面對愛情,你有了新的感悟。
這種感悟,叫作——尊重。
手執一段感情的兩方,不管愛得如何深沉,一定要記得這兩個字,否則,即使你是帝王之尊,富有四海,也終究會失卻最珍貴的情感。
“明天,你們就啓程吧。”終於,納蘭照羽收斂起所有的情緒,輕輕兒開口。
轉過頭來,那男子卻扯開幾許調皮的笑:“今晚我可就睡這兒了,你不怕我鳩佔雀巢吧?”
納蘭照羽不說話,只是當胸擂了他一拳——女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往往是嘮磕,而男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唯有——拳頭,有時,甚至是鮮血和劍刃。
這是一個沉默而普通的夜晚,在他們波瀾壯闊的人生中,甚至毫不起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這短短一番話中,決定了什麼。
決定了守護。
決定了契約。
沒有誰能保證,他們活着進去,能夠一起活着出來,倘若真要犧牲一人作爲代價,那麼剩下來的那個人,就該承擔起所有的責任。
拯救蒼生的責任。
要將戰鬥不屈不撓地進行下去,要給即將沉入永世黑暗的大陸,帶來光明。
這,就是他們的“生死契約”。
沿着迴廊,納蘭照羽走進另一間寢殿。
錦幃低垂的紗帳間,殷玉瑤安靜地躺着,面容平和而美好。
沒有驚擾她,納蘭照羽只是走到桌邊,隨意坐下,拿了杯香茗,慢慢地喝着。
這一夜,算是他對自己這段感情的一個交代,一個了結。
殷玉瑤,從此之後,我會忘了你。
從此之後,我會結束自己這一段似情非情的隱秘。
不管結果如何……手一抖,杯子裡的茶水濺了出來,在淺色衣衫上染出幾點黑褐的印子,納蘭照羽那雙漂亮的眸子,忽然漾開絲絲流動的璃色。
朦朧天光從窗外透進,鳥兒歡悅的叫聲,將殷玉瑤從睡夢中驚醒。
撐着牀榻坐起,只見滿室清寂,空中有淡淡茶香,混合着蘭花的味道。
他——
目光微一閃,殷玉瑤剛欲低頭檢視自己的衣物,卻又覺得不妥,趕緊打消了心中那狹隘的念頭,起身下榻。
伸手推開殿門,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橫架花木的另一側,有擊劍的乒乓聲,鏗鏘清越。
心內一動,殷玉瑤下了石階,忙忙地繞過去,果見燕煌曦和納蘭照羽一人執了一把劍,正打得火花四濺。
顧不得多想,伸手摺了根樹枝,殷玉瑤猛然衝將上前,橫空將兩人的劍架住,口內斷喝道:“住手!”
兩個男人隨即收勢,轉頭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你們——”察覺到二人間並無殺氣,殷玉瑤的神經頓時鬆了,後撤一步,極其不滿地道,“這大清早的,你們是在幹什麼呢?”
“研習劍陣。”燕煌曦倒也沒有隱瞞她的意思,坦然答道。
“劍陣?”殷玉瑤側過頭,狐疑地瞅瞅納蘭照羽,“是麼?”
“你覺得呢?”納蘭照羽微笑,俊逸的面孔在晨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魅惑動人。
殷玉瑤剛要說話,卻聽旁側傳來一聲不滿的大叫:“你們研習劍陣,爲什麼不叫上我?”
卻是殷玉恆,提着千鈞劍跑了過來,滿頭的大汗淋漓。
“呵呵,”燕煌曦沉聲低笑,“叫上你也行,就是不知道你現在能接我幾招?”
殷玉恆頓住,偏着腦瓜子想了片刻,咧咧嘴比出三個指頭。
“三招?”
殷玉恆搖頭。
“難道是三十招?”
殷玉恆仍然搖頭。
燕煌曦驚訝了:“難不成,是三百招?”
殷玉恆——點頭。
這一下,別說燕煌曦本人,就連納蘭照羽,也禁不住用深沉的目光,看住殷玉恆。
要知道,以燕煌曦現在的功力,就連落宏天,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接他三百招,更何況是年僅十二歲的殷玉恆?
見大家夥兒一個個臉上全是疑色,殷玉恆惱了,一張臉漲得通紅,也不說話,挺劍便朝燕煌曦刺將過來。
見他來勢兇猛,燕煌曦也再不客氣,長臂揮動,劍氣橫掃。
整個庭園頓時一陣冽風颯颯,無數的花瓣兒從枝頭飛落,絮絮撲了殷玉瑤滿身,她卻顧不得什麼,只是看着那兩道交纏的人影——
阿恆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厲害了?
二百八十一招,二百八十二招,二百八十三招……納蘭照羽默默地計數着,琉璃色的眸子裡,也不由劃過絲讚歎。
當最後一招劃出時,殷玉恆噙着絲笑,說了一聲——“三百招”,然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四肢手腳一陣抽-搐。
燕煌曦和殷玉瑤齊齊跑了過去,分左右將他扶起,而納蘭照羽也走過來,伸指搭上他的脈門,然後眉頭濃濃地鎖緊。
“怎麼樣?”
“用力太猛,怕是傷了臟腑。”納蘭照羽說着,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這孩子,真是夠倔的,拼着性命不顧,硬是接下這三百招。”
“那他——”殷玉瑤心中不由一陣微痛,眼中隱隱泛起淚意。
燕煌曦擡起頭,不着痕跡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打橫抱起殷玉恆,轉身朝寢殿的方向走去。
殷玉瑤正想跟上,卻被納蘭照羽輕輕扯住。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他柔聲寬慰着她。
銀牙輕輕一咬,殷玉瑤眸中淚意盡收,只剩倔強:“我能,做什麼?”
聽聞這話,納蘭照羽心中一動,擡眸對上她那雙水潤的眼,一絲絲憐惜不禁又在胸臆間瀰漫開來,卻被他竭力壓下。
“變強。”
最終,他給出這樣兩個字。
這個聰慧的男子,和落宏天一樣,選擇了站在朋友的立場,來默默地關懷、支持這一對飽經患難的夫妻。
變強。
殷玉瑤,你要變強,變得和燕煌曦一樣強,唯有如此,你們才能闖過最後的絕獄,成功迎來你們的幸福。
世間每一對夫妻,如果彼此之間的力量太過不對等,在面對強大困難時,就會變成對方的拖累,要想拯救那純澈的感情,唯有變強。
無論狂風暴雨也好,滾滾紅塵也罷,你們都不能忘記,相愛時的承諾,相愛時的甘美,一旦忘記了,愛情就會出現裂隙,然後,再難彌補。
所以說,真正地相愛,尤其一生相愛,是個高難度的事兒,要建立一段感情很艱難,可是,要毀滅一段感情,卻,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