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月十五,兵力銀糧整合完備,一切齊全。定於復日興師出京,共赴涼地。
當夜,與衆武臣商定好最終的方案,行出門時竟已敲了細雨。冬雨簌簌,連綿如絲,入耳一片清冷曠寂。
躺在牀上,李復瑾久久無法入眠。
各式凌亂的碎語片段不斷閃過,惹得心頭焦灼不安。說不清是爲什麼,可愈是想要擺脫思量愈深,胸臆如火灼烤。
沉思間屋內的門卻忽地一響,室內似有風猝然拂動。他下意識拾起枕旁的劍,刃聲一震,架住了來者的頸。
“李復瑾!”立時響起的呼音帶着幾分驚猝,卻異樣的熟悉,“是我!”
詫異了一瞬,他立刻收劍望向來人。微弱的壁燈隱約勾勒着單薄的身影,轉身仰首,現出一張秀麗的臉。
竟真的是慕容素,李復瑾頓時怔住,“公主?你……”
大概是冒雨而來,她一身鬆大的內侍服被浸得通透,溼淋淋的臉龐如玉冰白,渾身都散着冬雨的涼意。似乎有些冷,她的呼吸帶着一絲霧氣,明亮的瞳仁幽深,半隱在深黑的夜中,有種令人說不透的妖麗。
胸口立時一頓。
用手蹭去臉上的雨水,慕容素垂下視線,輕輕咬住了脣。
“明日,你出征……”窗外的雨不斷地落,幾乎遮住了她如蚊的話音,“我來,是想給你這個。”
手中驀然一沉,他愕然墜眸。
一個尺長的雕花木匣被置入手中,一路行來,竟被她護得分文未溼。木匣不大,共有三層,沉檀的質地入手略重,幾處邊角業已陳舊,匣蓋的頂端嵌着一枚小小的月形徽記。
“這是什麼?”
她不語。他狐疑地打開木匣,其中林林總總置着各類瓷瓶。隨意撥開幾個,竟都是些上好的傷藥。甚至還有千金難求的冰華散,他不無詫異,“這些……”
“給你。”她的聲音很淡,擡起頭對視上他的眼,“戰場刀劍無眼,難免受傷。我……只有這些。”
他沒有言語,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是許久的沉默令氣氛更加窘迫。
橫亙的尷尬猶如一道鴻溝,她躊躇了一會兒,狼狽地低下頭,“我回去了……”
方纔轉身,一股外力卻忽地絆住她。還未及反應,慕容素身子猛地一傾,猝然便跌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鼻息間熾熱的氣息輕拂,她下意識地想呼叫,脣上卻忽地一涼,成功塞住了她未出口的話音,雙瞳驟然張大——
完全是一個萬分真實的吻。
柔軟的脣瓣似有種意外的甘美,他極輕柔地觸探,雨水的冰冷在兩人胸前輾轉,逐漸竟變成一種異樣的灼燙。她迷茫而無措,對突如其來的採攫不知所措,一時竟忘記了推開。
清冷的吻帶着某種特殊的香氣,讓他下意識想要更多。漸漸的,初時的溫和開始加深,變爲強勢的侵奪索取。脣舌更加肆意地在她的脣齒間熨帖輾轉,越來越深,也越來越濃,完全失魂陷落。
空氣的溫度越來越熱,令她有種窒息般的難受,以及莫名的未知的恐懼。呼吸愈加紊亂,她閉了閉眼,猛地推開他。
“你……”
黑夜中只見他凝視她的瞳眸亮得可怕,有種異樣的璀璨,“慕容素。”
這般的直呼其名令她心中驀然一顫,卻沒有言語。
少頃,他靜靜開口,“你喜歡我,對嗎?”
背脊僵了一下,她頓了頓,猛地垂下眸,“沒……”
“我喜歡你。”未言完的話音立即又被另一句話阻斷了,胸口更是咚地一跳。
“我知道,我本是一介下臣,萬不該覬覦一國公主。”沉默了一刻,李復瑾的話語慢而沉,“可若拋開身份而言,我喜歡你。而你……”
“……”
“也喜歡我。”
沉着不疑的話語似乎不容她有半分回絕,垂首良久,慕容素嘆了口氣,“我沒有。”
“是嗎?”他輕笑了一下,沒有諷意地反問,右手悄無聲息地挽過一側的木匣,“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深夜冒雨送來這些?這些千金難求的傷藥何等名貴,置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豈不浪費?”
她默了一瞬,輕輕咬住脣,“換做是誰我都會這樣做。我只是……不想看見有人死去。”
“戰爭就會死人,無可厚非。”俯視着她,深邃的雙眼晦暗難解,“而你,爲何總是不肯承認?”
靜默的空氣蔓延,他極低的嘆息,“我知道,作爲公主,你斷不能對一介侍從動情。可如果你不是公主,你只是慕容素。捫心自問,你心念如何?”
不容迴避的話語戳透心扉,慕容素指尖微顫,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喜歡的嗎?
她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更不能知道。
她只知道,這無論如何都是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如果肆意跨越,結果只有粉身。
這座宮城太冷漠,她不想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命運本身就要她無法選擇。她既然享受着萬民的敬仰朝拜,享受一人之下的地位。享受公主身份所帶給她的尊榮,那就必須捨棄掉更多。
而隨心所欲,本就是最不可能的。
瞳眸逐漸又恢復了淡漠,她漠然別開眼,“即便肯定,那又如何?”天際的流雲與潭低的濁泥,雖然同在一個世界,但本就是截然不同的。
看得出她刻意的抗拒,微默片刻,李復瑾話音極低,“那,你願不願意相信我?”
“什麼?”
“不管是公主還是慕容素,我都想抓住。”向前行了一步,他凝視她的臉,目光明亮如灼,“你願不願意信我一次?此戰過後,我會用自己的能力,和你站在一起。”
“這就是你毅然要出征的原因?”似乎恍然明白了什麼,慕容素剎時面露驚愕。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他輕輕嘆息。雙手撫住她的肩臂,格外的篤定堅毅,“相信我,我不會死,而你……”
“……”
“可不可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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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一日,雲州大軍集結,戰隊開拔,束甲出征。
成千上萬人組成的隊列連綿極遠,刀槍陣列寒光凜冽。拜別了城門帝闕,整列大軍兵分三路共往北地。雲州城的城樓之上觀民綿延,密密仄仄的圍觀衆中,誰都不曾注意一個細弱的身影。
初冬的風凜冽如刀,捲起巨大的旌旗烈烈作響。隱在衆人之中,慕容素以玉巾裹面,默然地望着城下漸行漸遠的軍隊。黯默的瞳眸看不出情緒。碎雪霏霏,金戈鐵馬。恍惚之中,她似乎能聽見北地的的號令鳴鏑之音,那般鏗鏘似歌,心頭惴惴激盪。